还有两天就要过年了, 紧绷了许久的顾朝朝突然松懈,连手指头都开始犯懒,整日里躺在床上滚来滚去, 一直到大年三十儿都不想起来。
“少爷,都最后一天了,您就别长在床上了。”婵娟一脸无奈。
顾朝朝张嘴,婵娟熟练地塞了瓣橘子。
她嚼吧嚼吧吃完, 这才不紧不慢道:“过年就是要休息,我才躺两日,你就不耐烦了?”
“不是不耐烦, 实在是贴对子的活计只能您来做。”婵娟叹气。矿州城的规矩,福字对联都要家中男丁来贴,顾家又只剩下她家少爷一个‘男丁’,除了少爷也没人有这个资格。
顾朝朝对这里的风俗还算了解, 闻言啧了一声起身:“真是封建。”
婵娟见她总算不赖在床上了, 赶紧帮她束胸更衣,再给她裹上一件厚厚的披风, 两人便一起出门了。
按规矩,她只需要拿着对联往门上贴就行,至于和浆糊、搬梯子之类的粗活,自有下人会帮着做, 所以算起来也不麻烦。
得知拿面糊的下人已经在大门口等待后,顾朝朝便带着婵娟往外走,一路上瞥见几张生面孔,不由得问旁边的婵娟:“近日府中又招家丁了?”
婵娟眼睛一亮, 克制之后冷静回答:“回少爷,招了五六个。”
“都生得不错, 刚才过去那个,乍一看有点贵公子的味道,你从哪找来的这些人?”顾朝朝不解。
婵娟听到她的夸赞,上扬唇角都快控制不住了:“刚才那位原本是一个盐商家的小公子,本来是被破格准许参加科举的,可惜父兄犯了事,他也落了贱籍,奴婢瞧着可怜,便将他买回来了……少爷可还满意?”
顾朝朝点头:“模样好,气度也不错,难为这般好的出身,竟也放得下身段,能做下人的活儿,你花了不少钱吧?”
“银钱好赚,好儿郎难遇不是?”婵娟笑道。
顾朝朝挑眉:“怎么,看上了?”
“可不敢胡说!”婵娟连忙避嫌。
顾朝朝哈哈大笑,主仆二人愉悦地往外走。
二人的身影刚一消失,躲在假山后的侍卫便探出头来,叹了声气后偷溜回将军府了,另外几个一看到他回来,当即凑到了一处。
顾朝朝还不知道自家进贼了,拉着婵娟走到门口后,便看到地上放了满满一盆浆糊。她当即挽起袖子,看向一旁的管家:“开始吧。”
“是。”管家应了一声,然后就不动了。
顾朝朝:“?”
管家:“?”
两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之后突然同时开口:“对联呢?”
“少爷您的对子呢?”
顾朝朝无言一瞬:“你怎么还管我要起对子来了,这不是你该准备的东西吗?”
“可、可少爷半个月前便说了,今年的对子不必写也不必买,您已经找了大人物帮着写了啊。”面对她的质问,管家很是冤枉。
顾朝朝脑子卡壳一瞬,接着便全想起来了。
她之前……确实叫沈暮深帮着写了对子,可之后就开始忙碌,就把这件事给忘了,也不知道他究竟写了没有。
不管他写了没有,她都不可能这个时候登门去问吧。她多少也是有点自尊心的,先前动不动就要看他脸色,如今好不容易解脱了,她说什么也不再上赶着了,将来就像他说的那样,保持距离各不相干就好,反正也不指望他能功成名就,平安活着就行了。
“少爷?”管家见她突然发呆,忍不住唤了她一声。
顾朝朝回神:“啊……你去买几幅吧。”
“……都大年三十了,哪还有卖这东西的,”管家无奈,“要实在不行,小的就叫我那孙儿写几幅吧。”
“你孙儿才七岁吧,他能写个什么。”顾朝朝无语。他们这种做生意的人家,没几个文化人不说,还偏偏要撑场面,若是贴在外头的对联太寒酸,肯定要被笑话的。
管家也跟着苦恼:“那怎么办,写的不好也比什么都没有的强吧。”
顾朝朝头疼不已,思来想去许久突然眼睛一亮,回头看向了一直没说话的婵娟。
婵娟笑了:“奴婢就等着您呐。”
“你知道还不快点去叫人,非要我着急吗?”顾朝朝又好气又好笑,催着她赶紧回去找人。
他们一群人在门口商议时,将军府的下人一边看他们的热闹,一边将对联贴好了。几个人一边往府中走,一边笑顾家这么一个大户,却连个对联都没有。
几人说着话经过主院时,余光扫到院中的人,连忙互相碰一碰,一改先前说说笑笑的样子,对着院中人恭敬行礼。
“你们刚才说顾家怎么了?”沈暮深警告自己不要问,可还是问了出来。
带头的人连忙答道:“顾家没有准备对子,如今顾少爷正和下人们站在大门口,商议该如何解决此事。”
沈暮深眼眸微动:“知道了。”
众人悄悄对视一眼,见他没有别的吩咐,便赶紧告辞了。
沈暮深继续独自站在院中,心思却早已飞到了顾家大门口。
矿州城商户居多,攀比之风严重,若是过年连个像样的对联都没有,定是要沦为众人笑柄,她行商不易,又是女子之身,平日本就过得艰难,若是在此事上再受人刁难……她这几日没有现身,便说明已经默认了他的话,不愿再与他扯上干系,心里指不定如何偷着乐,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再上赶着。
沈暮深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思绪却已千变万化,就连双手何时攥拳都不知道。
不知站了多久,他到底还是控制不住,转身去了书房将一早就准备好的福字对联拿好,转身往外走去。
就给她一次机会,只有一次,若她收了对联,知道感念他的好,那他便不与她计较前事,日后……日后也对她好些,不再动不动就吓唬她,也不再用身份压她。沈暮深心里闪过无数念头,脚步却越来越快。
他右腿有疾,走得越快便越不稳,他又自尊心极强,平日即便是在府中走动,也会刻意放慢步调,让自己的身形尽可能平稳。然而此刻,他却什么都顾不上,只是一味地往前走,想要快些出现在她面前。
门房本来正倚着门框打瞌睡,听到脚步声后一抬头,看到是沈暮深来了,顿时一脸惊讶地起身:“将、将军?”
“开门。”沈暮深声音里透着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急促。
门房闻言赶紧去拉大门,结果刚开一条缝,沈暮深便闪身出去了。
一只脚踏出大门的瞬间,他焦躁了几日的心瞬间平和下来,然而也只是一瞬间,因为下一瞬,他便听到顾朝朝笑呵呵地夸赞:“阿叶,你写得真好。”
沈暮深猛地停下,怔怔扭头看去,就看到顾朝朝拿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红纸,笑着与旁边身形高大的家丁说话,家丁虽一身下人打扮,举手投足间却是带着一股书生气,面对顾朝朝的夸赞,也有些难为情的红了耳朵。
“少爷说笑了,小的也只是雕虫小技。”
“可不是雕虫小技,今日幸亏有你,否则我真是要丢人了。”难题迎刃而解,顾朝朝心情极好,不等墨迹彻底干了,便要爬梯子去贴。
家丁赶紧去扶梯子,不住叮嘱她小心。顾朝朝始终噙着笑,脸上是沈暮深从未见过的轻松惬意。
这一刻,无人看到沈暮深出现,沈暮深却犹如游街示众,手中的红纸是枷锁也是耻辱,而他竟然不觉得生气,只是没来由的一阵恐慌。
他一时之怒说出的狠话,似乎开始被她一步步变成了现实。
沈暮深站了许久,终究是转身回府,冷着脸将手中已经被捏皱的一堆丢给门房:“烧了。”
“……是。”门房赶紧答应,等他走远才小声嘀咕一句,“写得这样好,怎么就要烧了呢?”
沈暮深垂着眼眸,冷淡地往前走,从园子外经过时,又一次听到了顾家的字眼。
当真奇怪,明明这里是将军府,却处处讨论都是顾家,他不想听,可还是不受控制地停下了脚步。
“顾少爷这人,平时看着还挺机灵,怎么大事上这般糊涂,通房都拿他的钱买男人了,他竟然还笑得出来。”去顾家探听完情报的侍卫叹了声气,面对聚在一处的几人感慨。
自打知道顾家那个通房买家丁只挑模样好的之后,他们这群闲出水儿的大老爷们便时刻注意隔壁动向,每日里都会有人潜入府中,偷窥那个通房究竟有没有给顾少爷戴绿帽子,今日也不例外。
听到动静跑来的厨娘也皱了皱眉:“顾少爷就是太单纯,可怜见的。”
“你们说,咱们要不要帮帮她啊?”另一个侍卫问。
厨娘作为过来人急忙摆手:“还是不要了,这种事被戳破,太伤男人自尊,顾少爷何等体面的人,若是知道了不得疯啊。”
“那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瞧着顾少爷今日对刚进府的家丁满口称赞,万一以后重用那人了,岂不是更糟糕?”第四人提出异议。
几人顿时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沈暮深悄无声息地离去,脑海里却时刻浮现这些人的话,他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怨气,恨不得立刻冲进顾府,揪着顾朝朝的领子质问,他究竟哪里比不上一个奴才。
可这样做太丢人,意味着连最后的自尊都不要了,他沈暮深如今再没用,也做不出这种事。
矿州城过年,重点是半夜子时那顿饭,大年三十的晌午只吃饺子。
顾朝朝把所有对联贴好,总算到了中午,直接叫婵娟端饺子到屋里吃。
“别呀少爷,今儿过年,府中要热热闹闹才好,还是同下人们一起吃吧。”婵娟劝阻。
顾朝朝瞄了一眼周围,同她小声嘀咕:“我缠着胸闷得慌,回屋可以吃更多。”
“那就凑合吃些,等回屋后再贴补。”婵娟说着,将她拉到了待客用的大厅里。
往常都躲着用膳的下人们,今日齐聚一堂,看到顾朝朝后立刻行礼。顾朝朝笑着点了点头,便叫他们去盛饺子了。
今日过年,府中没那么多规矩,大家都是随意三五成群,一边用膳一边闲聊,整个厅里都充斥着饺子的香味。
顾朝朝在主位刚一坐下,婵娟就对着角落里的某人招了招手:“那个阿叶,去给少爷盛碗饺子,记得过冷水,少爷不喜欢吃热的。”
顾朝朝眨了一下眼睛,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婵娟被看得莫名心虚,咳了一声后赶紧躲开。
饺子很快被端了过来,顾朝朝看着眼前模样清俊的少年郎,想了想后叫他坐下了。婵娟顿时一阵惊喜,只是一对上顾朝朝的视线便强行克制了。
顾朝朝一边用膳,一边与这个叫阿叶的少年闲聊,等一顿饭吃得差不多了,对此人的情况也有了大概的了解,心中突然有了计较。
半个时辰后,她回到寝房中,婵娟也凑了过来:“少爷。”
“日后不准再背着我做这种事。”顾朝朝警告地看她一眼。
婵娟原本想问问她对阿叶看法如何,一听她话里的意思,脸色一变赶紧跪下:“奴、奴婢知错了。”
“这么紧张做什么,”顾朝朝无奈,将人扶起来,“我的事我自有主张,你日后不必再操心。”
“是……”婵娟平日与她关系亲密,不代表不懂规矩,此刻一听她明确这般说了,什么都不敢说便答应了。
顾朝朝见她眉眼间全是忐忑,便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别怕,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买回的这个阿叶……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日后于我,或许有大用。”
也难怪他生在商贾之家,当初却能被准许破例参加科考,估计是连朝廷都不愿错过这样的人才,若非他父兄犯事,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婵娟听出她的欣赏,小心翼翼地抬头:“少爷打算如何?”
顾朝朝笑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一整日无波无澜地过去了,除夕之夜,矿州城的天空突然炸开了烟花,年味瞬间充斥每一寸空气。顾朝朝登上高处望天,许久正要下去时,突然瞥见隔壁院中的高楼之上,也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自从那天吵架之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沈暮深定定看着她,等她先与自己打招呼。
他也确实等到了,顾朝朝扬起唇角,浅笑着对他施了一礼,便先一步转身离开了。
礼数周到,却透着生分。
沈暮深眼神暗了下来,又独站许久,直到连烟花都消失不见,顾朝朝都没有再出现。
婵娟收拾完屋子,还想着去高楼上找顾朝朝看烟火,谁知刚一出门,就看到她从上头下来了,不由得一阵好奇:“少爷,这就不看了?”
“嗯,不看了。”顾朝朝兴致缺缺。
婵娟顿了一下:“您怎么不高兴?”
“我有吗?”顾朝朝反问。
婵娟若有所思地看一眼高楼,问:“您见着沈将军了?”
顾朝朝:“……”
“见一面都能如此不高兴,您心里还挂念他吧?”婵娟面对她时一向没什么原则,见她这会儿丧眉搭眼的,也顾不上沈暮深到底适不适合她了,“若是还念着,不如赶紧和好,也省得浪费这大好的时光。”
“和好了就得继续看他脸色,我才不和好,”顾朝朝轻嗤一声,“在他没有做出改变之前,大家凑合一下得了。”
婵娟:“……为什么不和好就是凑合?”
顾朝朝没回答,吩咐她替自己去给下人们发红包,自己则转身回屋去了。
回到屋里后,她做什么都没兴致,满脑子都是沈暮深刚才定定看着自己的模样。他也是奇怪,明明平日倨傲无礼,连眼神都透着刻薄,偏偏今日看起来有点可怜,像是犯错后被丢弃的狗子,又别扭又渴望主人带他回家。
……这是什么破比喻。顾朝朝捏捏鼻梁,直接吹熄灯烛躺下了。
已过子时,她却毫无睡意,她在漆黑的房间里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了过去。这样强行入睡,注定是睡不了太死的,尤其是在脑子里不断想事的情况下。
房间里地龙烧得太足,烤得她嗓子都发干了,最后昏昏沉沉醒来时,外头还是漆黑一片。她轻哼一声,闭着眼睛不肯动:“婵娟……给我倒杯水。”
说完,便安静等着,然而等了半天都没等到。
她皱了皱眉,又唤一声:“婵娟?”
再一次开口,脑子清醒许多,想起她进门时婵娟去给下人发红包了,估计结束后就直接回自己房间了,她这屋里只有她一个人。
顾朝朝喉间发出一声可怜的呜咽,强撑着床褥准备起来时,黑暗中一只手突然拨开轻纱,将杯口置于她的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