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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辈子记得那种触感,也记得当时的痛苦与恶心。
她太清楚了,以至于此刻她根本不敢将指尖往前一点点。
她与花染颜僵持时,谢长寂终于赶到合欢宫。
他御剑到高处,便看见魔兽浪潮一般涌向合欢宫,他一眼就看出此处不对,隐约有诡异的灵力流转,似乎在操控这些魔兽。
他急急俯冲下去,落到合欢宫前,狐眠正大声询问着程望秀:“这些东西怎么回事?怎么又来了?!他们不要命了吗?!”
“晚晚呢?”
谢长寂冲进人群,一把抓住狐眠。
狐眠看见谢长寂就是一愣,谢长寂大喝出声:“花向晚呢?!”
“云浮塔,”狐眠反应过来,抬手指了远处,“宫主叫她……”
话没说完,她就看这个青年御剑疾驰而去。
云浮塔有结界禁止御剑。
他只能从一层一路往上攀爬,他听到上方传来争吵,他慌忙急奔。
“娘……”
“动手啊!”
“母亲……”
“阿晚,”白竹悦声音响起来,“动手吧,你母亲修为给你比给其他人要好。”
“有什么舍不得?花向晚,动手……”
话没说完,门口“砰”的一声响,所有人一起回头,就看见站在门口,喘着粗气的谢长寂。
他身上带血,风尘仆仆,逆光站在门口,看着房间三个人。
花向晚脸上全是眼泪,她的手被花染颜抓着,愣愣看着谢长寂。
听着之前的话,看着面前的场景,他还有什么不明了?
他动了动喉结,一直看着花向晚。
他知道这是过去,也就是说,当年的花向晚,做了这件事。
“谢长寂?”
白竹悦最先反应过来,她撑着自己起身:“你……”
谢长寂没说话,他径直走进房中,一把拽开花向晚的手,将她猛地抱进怀中。
花向晚愣愣看着他,听他沙哑出声:“过去了。”
“谢长寂,”白竹悦喘息着,“此事乃我合欢宫内务,你……”
“这是幻境,”谢长寂根本不理会白竹悦,只哑着声告诉花向晚,“不想经历,就不要经历一次了。”
花向晚茫然抬头,谢长寂快速说着:“是秦悯生下的毒,他就是巫生,他被抽走了‘爱’的一魄,只有三魂六魄,一切已经清楚了,我们走吧。”
谢长寂转头看向旁边似是看明白什么的花染颜,神色从容:“花宫主,你们其实都只是一个幻境里的人,事情已经发生过一次,你不必再逼她了。晚晚我带走了,这一次,您好好活下来吧。”
说着,他将她打横抱起,从塔中走出来。
花向晚被他拥着,两人一起走出云浮塔,光落入眼中时,谢长寂低头:“开溯光镜吗?”
花向晚不说话,她眼睛里落着青年的身影,突然问了一句无关的问题:“如果你当年在,你也会带我走吗?”
“会。”
谢长寂看着她:“如果我在,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走到这一步。”
当年的谢长寂拼死守住了天剑宗。
他也会拼死守护花向晚。
只要他活着。
花向晚看着他,她没说话,过了好久,她伸出手,挽住他的脖子。
“我还有一件事要知道,等我知道了,我们就走。”
“好。”
“这一次,”花向晚闭上眼睛,“你陪着我。”
“我们改变了这么多事,还能看到真正的过去吗?”
“该知道的已经知道,剩下的,”花向晚轻声开口,“一定会知道。”
只要合欢宫依旧是覆灭的结局,她就一定会知道。
两人没有开溯光镜,直接赶往城楼。
刚到城楼,花向晚就看见萧闻风被一只巨兽一爪按在地上。
琴吟雨见状,挺着肚子从城楼一跃而下,急喝出声:“闻风!”
花向晚一把抓住琴吟雨,谢长寂拔剑一跃而下,长剑从那只巨兽身上贯穿,径直将巨兽劈成两半,而后他回身扛起萧闻风,足尖一点便急奔回城楼。
琴吟雨立刻刚上来,谢长寂和花向晚一对眼,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你照顾人,我过去。”
萧闻风虽然被抢回来,却受了致命伤,琴吟雨快速用灵力想堵住萧闻风伤口,眼泪不断落下,花向晚看着喘息着的萧闻风,他看着花向晚,似是想说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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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向晚明白她的意思,她握住萧闻风的手,冷静开口:“师兄,我在。”
“照顾……照顾……”
“我知道。”花向晚点头,“我会照顾你们的孩子。”
听到这话,萧闻风目光微顿,花向晚给他注入灵力,只问:“师兄,你为何会被偷袭。”
上一世,她从云浮塔下来时,萧闻风已亡故,他在战场直接被撕成两半,琴吟雨亲眼所见,怒急攻心,临时早产。
她不明白,以萧闻风的修为,怎么会死得这么容易。
萧闻风得了灵力,他喘息着:“有……有修士……在帮忙……”
这里不仅是魔兽,还有修士埋伏在周边。
“哪个宗门?”
“清乐宫……”
音修单独干扰心智,也难怪其他人察觉不出来。
花向晚点点头:“我知道了。”
“吟雨……”
萧闻风感觉生命力逐渐衰竭,他转过头,喘息着看着琴吟雨:“走吧。”
他满眼哀求:“带着孩子,走……”
琴吟雨不说话,她拼命摇头,努力给萧闻风输送灵力。
萧闻风目光慢慢黯淡,他眼皮不断颤动,似是挣扎,琴吟雨感知到什么,死死抓住他的手,似乎是想抓住面前即将离开的人:“不要走,闻风,你不能留下我,不要走!”
然而不管她怎么哭求,面前人还是慢慢闭上了眼睛。
琴吟雨急促喘息起来,没了一会儿,她突然感觉腹间剧痛。
她惊慌抬头,花向晚握住她的手,冷静道:“我知道,我立刻让药堂弟子过来。”
“不……”琴吟雨闭上眼睛,她喘息着,“我不需要,让药堂弟子照顾伤员。”
花向晚动作一顿,琴吟雨缓了缓,只道:“把我带到城楼去,你不必管我,去救人,救一个算一个!”
“好。”
花向晚抱着琴吟雨去了城楼房中,她一直很平静,等把琴吟雨放到床上,花向晚玉牌亮起来。
她划开玉牌,里面响起秦云裳刻意压低的声音:“花向晚,你带着望秀快走。合欢宫别守了,魔兽不会完的。”
“为什么?”
花向晚反问,秦云裳咬牙:“你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吗?我在边境,他们把边境的法阵全破坏了,现在沿路把魔兽往合欢宫的方向赶,没人会增援也没人会管你们,跑吧!”
花向晚不说话,秦云裳似乎是明白什么,她红了眼,声音带哑:“花向晚你们别犯轴。你把望秀打昏了给我带走!之后我保你们,能活下来就活着!”
“我会和他说。”
“花向晚……”
“云裳,”花向晚打断她,“我们的宗门在这里。”
听到这话,秦云裳许久不言,她似是抬手,狠狠砸了一下什么东西。
她缓了好久,声音里带着抖:“我很快可能会调回来,到时候不要怪我。”
“我知道。”
花向晚笑起来:“云裳,你说过,你会当上鸣鸾宫主,所以你得好好活着。你放心,之后不管你做什么——你永远我朋友。之后不要再联系,你和合欢宫,从此没有任何关系了。”
说着,花向晚切断了传音。
旁边琴吟雨看着她,她喘息着,朝着花向晚伸出手:“阿晚……”
“师姐。”
花向晚抬起手,握住琴吟雨,琴吟雨眼中带着眼泪:“你到底是谁?”
“我是阿晚。”
琴吟雨摇头:“你不是阿晚,三年……你不会变这么多。”
花向晚听着这话,红着眼:“师姐,不是三年,是两百年。”
琴吟雨愣愣看着她,花向晚笑起来:“师姐,这里是过去,一切已经过去两百年了。我回来看看你们。”
“两百年……”琴吟雨茫然,“那……我死了吗?”
花向晚不说话,琴吟雨迟疑着,低头看向自己腹间:“那这个孩子……”
“她活得很好。”
花向晚笑起来,她神色温柔:“你把灵力都给了她,合欢宫那时太乱了,她又早产,身体不好。我将她暂时滋养在水中,等我有能力保护她了,才让她出世。她很厉害的,十几岁就快元婴了,脾气又大,话又多,比我活得还快活。”
“这样啊……”
听到这话,琴吟雨放下心来,她喘息着:“那她……她的名字……”
“叫灵南。”
花向晚温和开口:“萧灵南。”
“萧灵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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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吟雨眼中浮现几分温和,她闭上眼睛,轻轻笑起来。
知道真相,她也不再催花向晚,她们在屋中,她细细问着花向晚之后的事。
外面厮杀声震天,她生了两天,终于在把修为都给这个孩子后,精疲力尽闭上眼睛。
她闭眼的消息传出去,程望秀和谢长寂都赶了回来。花向晚已经给她处理好尸体,程望秀进来,他通红着眼,看着花向晚手中抱着的孩子,还有些不可置信,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花向晚便打断他:“云裳想让你走。”
程望秀动作一顿,花向晚看着他:“你走了,她会想办法保住你,你走吧。”
程望秀不说话,他看着花向晚怀中婴儿,好久,他笑起来。
“我走个屁。告诉秦云裳,”他扭头,“老子没喜欢过她,程望秀就是个骗子,找下一个吧。”
说着,程望秀提着已经砍出豁口的双刀,又走了出去。
谢长寂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怀中的孩子。
看了一会儿后,他轻声询问:“是灵南吗?”
“嗯。”
花向晚神色温和:“是这个孩子。”
说着,花向晚去找了一个琉璃瓶,将这个还在睡觉的孩子放了进去,随后封进合欢宫地宫。
等回来时,他们就听到白竹悦和花染颜死在云浮塔的消息。
两人修为尽失,现场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两人查看了云浮塔,谢长寂冷静分析着:“对方并不想把合欢宫赶尽杀绝,他想留下谁,所以吸取了你母亲和师父的修为,却始终没有露面。”
花向晚不说话。
谢长寂扭头:“你还想知道的是什么?”
“其实,当年我没守到最后,”花向晚看着空荡荡的云浮塔,“当时我昏了过去。等我醒来后,已经被温少清救了
,后来我回去找合欢宫人的尸体,一具都不见了。”
谢长寂动作一顿,他眉头微皱:“我听那些人说,他们想要合欢宫弟子的修为。”
“吸取修为也会留下尸体,我只是想找他们,让他们,入土为安。”
花向晚神色有些冷淡,谢长寂看着她,他敏锐察觉什么,却没有多言。
后面的时日,就是苦守。
没有增援,没有了长辈,只有一个个弟子抬回来。
程望秀在半月后也被送回来,内门弟子除了花向晚和狐眠,几乎不剩下其他人。
魔兽好像无穷无尽,他们一直死守到最后一刻,花向晚如期倒下,她倒下前,还看见谢长寂站在他前面。
他手中剑早已换了,他没有问心剑,只有他自己。
看着他的背影,花向晚终于意识到,如果再来一次,如果还有机会,她不会让谢长寂过来。
没有问心剑,用不了最后一式的谢长寂,守不住天剑宗,也守不住合欢宫,他来这里,只是陪她一起沉沦在这无尽地狱里。
其实不是没有埋怨过,她是人,在她听说他一剑灭宗,听说他守住了天剑宗,听说他一人屠尽一界时,她也会侥幸想——
如果他在这里,如果他在就好了。
而此时此刻,这种侥幸飞灰湮灭,她看着前方人,莫名就想同他说一句。
回去吧。
回到死生之界,高坐神坛,庇护苍生。
他曾经来过,她的心就满了。
她希望他过得好,希望他永远不要体会她的人生。
她看着狐眠也倒下,维持着仅有清醒的神智,悄无声息将一道法印打到旁边弟子的身体上。
她在每一个人身上都留下了法印,这样她就可以清晰知道,这些尸体去了哪里。
一切如记忆中一样,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多了一个不肯让步的谢长寂。
他始终守在她前方,始终没有倒下,等到最后一只魔兽斩尽,他才猛地跪到在地。
周边是漫漫黄沙,血早已浸染整片土地,他喘息着,过了一会儿,就感觉周边有人出现。
一个个修士悄无声息出现在平原之上,谢长寂缓慢抬头,前方的人,有些他认识,有些不认识。
秦风烈、秦云衣、温容、温少清、巫楚、巫媚、冥惑……
两宫九宗,几乎每一个门派都来了人,他一一记下这些人的面容,直到最后,人群中走出一个青年。
他抬起头,看见神色平静的秦悯生,他冷淡看着他,只道:“让开。”
谢长寂不动,秦悯生猛地拔剑,周边无数法光一起袭来,花向晚再也不能伪装,一把抓住谢长寂,化作一道华光,猛地蹿了出去!
也就是这一刻,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虚影,扛起狐眠,朝着另一个方向一路狂奔。
秦悯生意识到那是什么,骤然睁大眼睛,众人想要去追,然而突然又想起什么,所有人停下来,互相对视一眼,都没动静。
花向晚和谢长寂逃入密林之中,意识到没有人追来,两人才缓了口气。
“刚才是谁?”
谢长寂喘息着出声,花向晚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了法印,可以看到他们周边,狐眠也不例外。
花向晚皱着眉头用法印看了一圈,随后有些错愕,抬眼看向谢长寂:“是秦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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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话,谢长寂也是一愣。
片刻后,花向晚立刻道:“去追。”
说着,她调转了方向,朝着秦悯生带着狐眠逃开的方向赶过去。
她一面赶,一面从法印中看见许多人围在她师门众人身体旁边,他们像
是贪婪进食的恶兽,饥不择食吸食着这些亡人残存的修为。
没有人愿意离开,所有没有人追他们。
两人很快追到秦悯生,秦悯生已经力竭,他坐在狐眠身边,低低喘着粗气。
他身体接近透明,只是一道柔光。花向晚和谢长寂看着他,好久,谢长寂才出声:“你只是一魄?”
秦悯生闻言,他缓缓抬头,看着两人:“是。”
三魂七魄向来共存,一魄独立成人,闻所未闻。
花向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皱起眉头:“你怎么能成人形呢?”
“我不知道,”秦悯生摇头,“可我知道眠眠会出事,所以我想来救她,如今我已没有余力,好在你们赶来了。”
秦悯生抬头,虚弱笑了笑:“有你们在,我也就放心了。”
“那你呢?”
花向晚看着面前人,有些不明白,秦悯生转头,他看着狐眠,神色温柔。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我欠她一只眼睛,便还了她吧。”
他抬手抚向她眼睛,取出里面的琉璃珠,将它放在狐眠手中:“日后我是她的眼睛,我陪她看过千山万水,永生永世,再不分离。”
说着,秦悯生眼中满是圆满,他想了想,抬起头来:“还有,能否拜托二位一件事?”
“什么?”
“告诉狐眠,巫生不是秦悯生,”秦悯生低喃,“巫生心中无爱,他不懂人世之美,人情之善,可我懂。她没有喜欢错人,秦悯生,”他低下头,吻在她眼睛上,“爱她到最后一刻。”
说着,他身形慢慢消失,化作一颗眼珠,凝在狐眠眼眶之中。
而这一刻,花向晚从法印中看到,另一边的巫生在众人吸食完合欢宫众人修为之后,朝着巫楚恭敬道:“父亲,这些尸体都是顶好练尸材料,父亲不如求一求魔主,将尸体留给巫蛊宗?”
“此事我早已和魔主说过,等他们吸完修为,”巫楚淡淡看了一眼旁边人,冷淡道,“你带人把尸体抬回去。”
“是。”
巫生从一具尸体旁边恭敬离开,巫楚脸色瞬间变冷:“什么东西!”
花向晚看着巫生带着人将尸体一具一具运走,送到巫蛊宗,等到半夜,她确认好尸体最终地点,终于出声:“回去吧。”
谢长寂点了点头,他取出溯光镜,交给花向晚。
两人握着镜子,花向晚突然出声:“其实你想起来了吧?”
“嗯。”
谢长寂应声。
花向晚看着他,好久后,她笑起来:“其实有时候,我会羡慕你。”
“羡慕什么?”
“我听说,修问心剑,会让人所有感情都变得迟钝,痛也好,爱也好,都会变得无足轻重。如果我修问心剑,这两百年,”花向晚抬头,“或许就没这么难过了。”
谢长寂没有说话,他垂眸静了好久,终于道:“出去吧。”
花向晚笑笑,将灵力注入溯光镜,溯光镜亮起来,两人一起坠落而下。
黑暗的虚空星光点点,花向晚手上一偏,溯光镜照到谢长寂身上,一时之间,虚空中顿时出现了无数幻影。
白雪中被昆虚子捡回去的婴孩;
五岁尚不能完整说话的孩童;
十八岁悄悄跟在她和沈逸尘身后、在她回头时假作偶遇转头的少年;
成婚当日,跟着昆虚子去死生之界时,询问要如何正式举办婚礼的青年……
然后是她不在的两百年,他种下满山桃花;
他用幻梦蝶一次次沉溺幻境,一次次又清醒;
他去异界杀了无数邪魔,剖开他们的五脏六腑,然后拼凑出一块衣角、一颗珍珠;
他每日一粒绝情丹,每日诵念清心咒,每日都渴求着,如果问心剑再进一步,他就能远离这样的绝望和痛苦;
她愣愣看着这几近疯魔的谢长寂,直到最后,他化作谢无霜的模样,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花向晚睁大眼,看向对面眼中带了几分惊慌的谢长寂。
“谢长寂……”
她不可思议出声,谢长寂闻言,反而放松下来,他看着她,目光微动。
“一样的。”
他哑声开口。
就算修问心剑,从她离开,这人间便是炼狱。
并无不同。
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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