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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血肉心

重重宫巷里, 时有宫娥以木瓢取水泼洒在沾染大片斑驳血迹的积雪之上,再由宦官铲去余雪,扫净血水。

一具具死尸被身着盔甲的将士抬走, 点滴血液滴落在积蓄的水洼里,很快又在一声声的扫地声中翻滚激荡。

从浣衣局得释的柳絮等人匆匆回了东宫,才穿过月洞门,便瞧见了立在阶上,一身褶皱红衣的太子妃。

清晨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 她正仰着头在看檐上的两只银霜鸟。

“太子妃!”

柳絮眼眶一热,当即提裙上前,与身后那一干人一齐跪倒在阶下,“奴婢参见太子妃!”

“柳絮。”

戚寸心走下阶,抓住她的手腕让她站起来,又打量着她消瘦的面庞, 戚寸心不由拍了拍她的手背,“受苦了。”

“奴婢不苦,太子妃与殿下才苦……”柳絮哽咽着,眼泪忍不住从眼眶里砸下来。

戚寸心轻轻摇头, 朝阳落了层浅金色在碧瓦檐上, 她侧过脸去看了片刻, 消融的雪水从瓦檐一颗颗滴落。

晶莹又耀眼。

细微的铃铛声传来, 戚寸心当即回过神,她转身走入殿内,没了那道珠帘遮挡,内殿里的情形一览无余。

少年不知是何时醒来的, 他腕上的铃铛应是他方才推窗时发出了声响。

此刻他拥着被子坐在床榻上, 背对着窗棂外的整片天光, 乌浓的长发披散着,几缕落在他肩前,他的面容仍是苍白的,纤长的睫羽微垂着,在眼睑下投下浅淡脆弱的影。

他只是呆呆地坐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缈缈。”

戚寸心走上前去。

小黑猫听见她的声音,在他的被子里露了头,一下跳进他的怀里,蜷缩起来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少年起初是有点迷茫的,也许是还不算清醒,隔了一会儿,他才迟钝地轻抬眼睛,望向她。

“他死了?”

他轻声问。

戚寸心张了张嘴,蹬掉了鞋子爬上床,才朝他伸出手,他就乖乖地把她抱进怀里,两人之间隔着被子,还隔着一只猫。

“他服毒了。”

她说。

这一瞬,戚寸心不由想起昨日谢敏朝死前说的那一番话,同样是九死不悔,裴寄清是心向朝阳,而谢敏朝却是“是非功过皆是我”。

无论善果恶果,是非功过,谢敏朝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回避,也不后悔,更不在乎任何人的评说。

“死了好。”

谢缈垂下眼睛,声音冷静低靡。

窗外又开始下雪了,轻盈的雪花跌入窗棂落在他的长发,戚寸心抿紧嘴唇,伸出手指,用指腹的温度消融掉他发上沾染的雪粒。

延光三年,延光帝谢敏朝病重,晋王谢詹泽与三省总督江玉祥勾结逼宫谋反,妄图篡位,太子谢繁青与太子妃戚寸心力挽狂澜,诛杀晋王于东宫紫央殿,然,延光帝病入膏肓,又因晋王逼宫一事大受刺激,驾崩于一月廿三,谥号照武。

二月十九,武宗谢敏朝葬入南黎皇陵。

三月初一...

,太子谢繁青继位新皇,改年号元微,太子元妃戚寸心受封皇后。

江玉祥与江同庆叔侄罪至谋反,窦海芳之流结党营私,元微帝甫一登位便下了斩令,昔年根植朝堂日久的三党之祸,终究在第一场春雨到来时,被濯洗扫净。

“这么些年,头一回觉得宫里的雨,这样干净。”

九重楼上,周靖丰立在窗棂前,接了满掌的雨水,他微微一笑,眼尾添了几道褶痕,“朝中的毒瘤是除了,可这些毒瘤连接出去的根茎野藤,在地方上也不算少,新帝登位,如今彻查起来,是有得忙了。”

“是啊。”

戚寸心与周靖丰并肩立在窗前观雨,听见他的话便点了点头,又说,“他这几日都少有休息的时候。”

“你不也是?”

周靖丰眼底含笑,侧过脸来看她,“做了皇后,你手里的事务,应该也并不轻松。”

“刚开始是有点手忙脚乱。”

戚寸心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所以到今日我才得空来与您喝茶。”

周靖丰回头端了桌上的茶碗来慢饮一口,面上的笑意淡去一些,不由轻轻一叹:“你们夫妻两个是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可往后,南黎在你们二人手上,你们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

“我坚信最糟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戚寸心面上的神情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沉重,湿润的水气迎面,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她只临窗一望,眼前便是一片欣欣向荣。

她满怀希冀。

周靖丰端详她片刻,茶碗里浮起的热烟很快被风吹散,“谢敏朝对己对人,都是一样的残忍极端,他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为了杜绝新帝与晋王谢詹泽在他死后为了皇位你争我夺,继续空耗,他便索性先做一个局,让他们兄弟尽快分出个胜负来……他这显然是孤注一掷,若成,南黎便有救,若不成,南黎就只能烂到根里,被北魏蚕食消解。”

“他一定要一个无畏无惧的继承者,连新帝在北魏留下的那点阴影,他都要用最残忍的手段让新帝从中摆脱,可是寸心啊,他这么做,只怕更让新帝的心性与常人不同了,这于新帝而言,只怕也不算好事。”

周靖丰言语之间并未过多透露有关谢缈的字句,但戚寸心却从中听出他的几分担忧来。

“先生,我明白您想说什么。”

戚寸心的手撑在窗棂上,雨珠击打在她的手背,带着几分料峭春寒,“可我觉得,只要是一个人,他就有一颗血肉心。”

“他受过很多的苦,那些苦难让他变得和寻常人不一样,但那不是他的错。

“我见过他的很多面,我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戚寸心侧过脸,对上周靖丰的目光,“是这世道不好,让他从未领略过世间的百味温情,可即便是这样,他也依然很努力地回以我最纯粹的情意,所以先生,他缺失的,我替他补回来就好了。”

世道不好,她便与他共伐世道。

心性残缺,她便陪他修补残缺。

“说得也对。”周靖丰忽而展颜一笑,“器物破损尚有补救之法,这人啊,又如何不能?”

或是在烟雨朦胧的对岸隐...

约瞥见一道紫棠色的身影,他伸手指了指,刻意揶揄起自己的学生来,“瞧瞧,都是做了皇后的人了,怎么下学还要人来接?”

戚寸心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忽浓忽淡的烟云之外,细柳被雨水濯洗得凝碧生光,那道紫棠色的身影在对岸若隐若现。

“我没让他来接……”

戚寸心有点不好意思地回了一句,她看不清谢缈撑伞了没有,心里有点着急,便朝周靖丰福身行礼,“先生,我明日再来跟您下棋!”

周靖丰瞧着她提起裙摆下楼的背影,不由摇头轻笑。

还是个小姑娘啊。

少年人之间的情意,即便是在这样的深寒宫巷,竟也让人觉得干净又美好。

“缈缈!”

清脆悦耳的女声从底下传来,引得周靖丰不由再次看向窗棂外,那个方才还与他听雨喝茶的小姑娘已经跑到岸边,还没被子茹与子意二人带去对岸,就忙着隔着那条内河朝对面的少年用力招手。

“寸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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