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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顿悟

和光抬手, 摸了摸胸口的三个血窟窿,不住地喘着粗气。

呵,下手挺重, 都捅穿了。

她张口,刚想说话, 从胃里涌上来一股浓郁的铁锈味, 咳了咳,咳出一大滩血。

血液溅在那人的玄色衣角,他二话不说, 一刀割破了那片弄脏的衣角。

和光昂起头,看见他不悦而微微下沉的唇角,眼里透出浓浓的失望。

他甩掉刀上的血液,反手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刀刃微微割进皮肤, 流下一股血液。“光啊,师叔对你很失望。”

说到一半, 他的声音又变成了师兄的声音。

“就这,是嗔怒禅出来的?在入峰试炼中, 你拼着一股狠劲自爆复仇的狠心呢?难不成被狗吃了?”

他的声音又重新变回西瓜师叔的声音。

“光啊,我教过你吧。”

“教过我什么?”

和光捂住伤口,另一只手撑地, 想要站起来,却被他一脚踢在肩膀, 死死按在地上。

“心魔幻境, 所谓无可做成, 又无所不能。”

她紧咬后槽牙, 不让自己痛哼出声, 以至于太过丢脸。他轻轻笑了笑,一脚踩在她的伤口上,碾了碾,她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痛吗?”

“真的痛吗?”

又是一脚踩下。

一丝嘤咛从牙尖溢出,胸口仿佛被撒了盐一样,狠狠作痛,他不留手的狠狠碾着,痛到极致,和光正要痛呼出声,胸口失去知觉,又不痛了。

“光啊,睁大你的眼,看仔细了,哪里痛?”

她垂头,眼睁睁地看着伤口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快速愈合了,连疤痕都没留下,仿佛从未被刺伤一般。

她的心头一震,猛然想起他的话。

心魔幻境,无可做成,又无所不能。

一瞬之间,天旋地转。

和光两指捏住他的刀,一折捏碎,反手一把掀开他,坐在他腰上,一手紧紧掐住他脖子,两条腿死死制住他。

无所不能,原来是这个无所不能。

她变出一把刀,在他胸膛狠狠刺下,把伤口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他垂下眼眸,眸子里划过一抹赞赏,抬手往胸膛一抹,眼见那伤口就要愈合,和光拧紧眉头,死死地盯住它,不断扩大伤口的范围。

他咳出一口血,溅在她脸上,冷冷的,不像血,像是水。

和光哂笑,“我的幻境,你能强过我?”

他轻哼一声,“是吗?”他朝她勾勾手指,示意她凑近。

她怀疑地看他,有些犹豫不决,却听得他道,“不是你的幻境吗?怕什么?来。”

她踌躇了一会,缓缓凑近,一瞬之间被他反压,脸朝下,被制住身体。

淦。

她心里怒骂一声,动了动手指,欲让他瞧瞧自己的厉害,翻身起来,被他狠狠按住脑袋,耳边传来一声温柔的细语。

“嘘,别动,别急,往下看。”

鬼使神差的,她没有起来,而是顺着他的手指,往下看去。

骷髅若岭,堆成一座高高的山丘,架起了他们所在的平台,架起了人皮的宝座。

尸山血海,腥臭难闻。

一个头骨直直看着她,一蹦一蹦地向她跳来,和光心觉恶心,动了动手指,正准备把它弹开,却被西瓜师叔一手按住。

“光啊,你不觉得他很眼熟吗?”

“哈?一只骷髅怎么会眼……”

在她的话语声中,寸寸皮肉缠上头骨,化成了一个眼角上吊的人。

那人缓缓开口,语气里压着怒意,“师侄,记不得我了吗?你登上禅子之位的最后一战,就是我啊!”

和光怔了怔,繁杂的思绪将她带回了几十年的那一天,她击败嗔怒峰众人,登顶禅子之位的那一天。

师兄走后,她把师兄的离开归结为自己的过错,对不起辛苦培育出师兄的师父,对不起执法堂的各位。于是,她决定扛起师兄的责任,以此稍微减轻自己的错误。

想要扛起师兄的责任,第一个坎便是继承嗔怒禅的禅子之位。

各座峰一次只有一个禅子,禅子必须是禅主的亲传弟子,但亲传弟子不一定是禅子。

禅主一般不出面,禅子便是一座禅的门面,要当起这座禅的重任,负责禅里的诸多杂事。

禅子首先要考验的便是修炼本禅的天赋能力。

和光修炼嗔怒禅的天赋不弱,不然也不会在去杀戮禅报名的路上,被师兄看中,被逼着劫回嗔怒峰,硬压着她修行嗔怒禅。

当时,元婴以上的弟子年龄太大,无缘禅子之位。

和光过五关斩六将,击败了禅内所有的师兄妹,以及上一届的师叔们,留到最后的便是上一届中实力最强的高师叔。

听说他入峰年龄晚,当时的禅子之位已经被师兄占去。

这一次的禅子之选,所有人都觉得他会赢,没有人觉得初入嗔怒禅的和光会战胜高师叔。

高师叔当年也没太在意她。

然而,最后的心魔幻境较量中,和光拼了一条命,艰苦地打败了他。

当时,她沉迷于战胜的喜悦,忙于各种恭贺的交际,与师父的切磋比划,着手处理师兄离开后留下的诸多杂事,没有去关心高师叔的状况。

多年后,她处理嗔怒禅的弟子事务时,才听到底下的弟子提了一嘴。

高师叔战败后,闷闷不乐,颓废了一段时间,后来领了个偏远小城的闲职,远走离开了万佛宗。

和光看着人头向她一蹦一跳地奔来,横眉竖目的样子,颇有几分当年对战的风采,笑道:“高师叔,你不是过得不错嘛,北城虽远了点,但胜在幽静,对修行颇有助益。”

高师叔重重地哼了一声,“师侄,你我别打这些官腔,恶心人。”

她眉头一压,冷声道:“那你想如何?输了就是输了,干脆些承认也就罢了,如今再提这些,师叔你不嫌丢人吗?”

“我也不想提这些,但是我意难平。如果当年不是你,那我便是禅子。我入门时时候不对,薛孤延已经当上禅子,没想到他走了以后,又蹦出一个你。”

r /> 和光轻哼一声,“师叔,面对现实吧,输了就是输了。”

在他开口之前,和光挥手,一把挥开他,冷眼看着人头滚下尸骨山。

她迅速翻身,一脚踢开身上的西瓜师叔,被他躲过。

她啧了一声,道:“你就是想让我看这个?胜败乃人生常事,高师叔还配不上称为我的心魔。”

她神色不善,“你未必太小瞧我了。”

西瓜师叔转身,坐在人皮椅子上,屈指敲了敲头骨把手,幽幽道:“别急,好戏还在后头。”

人骨山下传来哒哒声,又一个头骨跳上来,化出皮肉,变成了和光熟悉的人。

她眯眼,往后退开两步,架出掌法的起手式。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是昆仑剑宗的弟子,武器是一把长长的陌刀。

宗门联合大比上,同陌刀剑修的对决,是她经历的最艰难的一战,远甚于最后与药门冷白薇的的对决。

他灵力强横,刀法诡异,看不出路数,且陌刀修长,稍一分心,便会被打飞出场。也因为此,他战斗时,一直用的刀背。

和光同他对决时,注意到了一个问题,他用双手握刀,可是之前的数次对决中,他一直是右手握刀。

也就是说,他的右手受了伤,无法使出大力。

和光不喜欢做个阴人的家伙,可是看着身后渐渐逼近的斗战台边缘,看着身前出手迅猛如风的陌刀剑修,她咬住后槽牙,心一横,一掌朝他的右手手腕拍去。

她不能输在这里,她要以最好的名次进执法堂,她要继承师兄,成为执法堂的三把手。

陌刀剑修被她一掌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她早就发现了自己的伤口,一直没出手,突然之间出手倒是让他乱了分寸,被她一掌错了手腕关节。

只剩一只手的剑修很好对付,和光三两下就打败了他。

比赛结束后,和光才打听到,陌刀剑修同她比试前,与同为昆仑剑宗的江在棠比了一场,江在棠险胜,陌刀剑修无意间伤了手腕。

和光看着缓缓上前的陌刀剑修,浑身警戒,准备他一出手,就踢飞他的脑袋。

他定定地看着她,不一会儿,幻化出身体,左手拖着一把长长的陌刀,缓缓朝她走来,陌刀的刀尖拖在地上,划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和光,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要拖着陌刀,而不是握住陌刀朝你出手?”

她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自问自答。

没想到他突然嘲讽一笑,冷声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不是清楚吗?还要装作不知道吗?”

“呵,你以为你是什么重要角色吗?我怎么会知道你……”

& nbsp;人皮椅子上的西瓜师叔冷不丁地敲了敲头骨,发出清脆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他打断她,语气里带着笑意。

“光啊,仔细想想,你真的不知道吗?”

她扭头看向他,蹙眉,“我怎么会……”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

他起身,走到她身边,按着她的肩膀,强迫她坐在人皮椅子上,道:“光啊,想想看,那些埋存在纸面里的,被你刻意尘封的信息。”

她闭上眼,拧紧眉头,神情有些挣扎。

陌刀剑修走到她面前,双手抬起陌刀,横在她眼前,刀柄上的昆仑玉正好放在她眼下,她看着那块玉上刻的字,不禁呼吸一窒。

唐。

唐不功。

当年与江在棠齐名的昆仑剑修,直到门派大比一战,两人才决出胜负。

可是,唐不功在大比后,右手腕伤上加伤,没有及时得到医治,药门的老前辈断定他这只手可以用,却无法再像原来那样发出巨力。

他的右手无法再轻轻松松转动高大的陌刀,几十载的刀法功亏一篑,不少人曾劝他改修剑,被他强硬拒绝。

万派招新前,和光曾对他的资料一掠而过。

四大宗门里,无相魔门这一甲子集众之力,全力供养出一名坤柱,韩修离的实力远超众人。

大衍宗有坤柱两人,万佛宗有坤柱两人,按理来说,战力派的昆仑剑宗也应有坤柱两人。可是,如今却只有江在棠一人。

剩下的那名坤柱预备,在门派大比时,被废了。

没有人问是谁废的,因为比试就是比试,刀剑无眼,追究没有意义,事后追究也不是修士之道。

但是,和光心里应该清楚。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唐不功的资料时,和光把他的名字和门派大比时的陌刀剑修分成了两人,刻意地在心底无视了这个事实。

和光闭上眼,思忖了一会,底下的人肉坐垫十分恶心,就像她的心一样。

许久过后,她缓缓睁眼,握紧拳头,无情地扫了唐不功一眼,道:“你不会把这个锅甩我头上吧,虽说你的手腕是我打的,但比试是比试,我不会放水。”

唐不功听完后,什么都没说,莫名地笑了笑,握紧陌刀,闭眼仰倒,跌入云海,跌下尸山,消失不见。

西瓜师叔直视她的眼睛,道:“师侄,你心里没有过意不去吗?他比试用的刀背,你却故意痛击他的伤口。倘若他用的刀刃,你不是躲避掉入台下,就是重伤惨败了。”

和光横了他一眼,道:“他心软是他的事,我要赢,怎么会像他一样?”

西瓜师叔莫名地笑了笑,与方才唐不功的笑容一般无二,和光总觉得有些诡异。

第三个出场的人,和光记得,是同她一届的师弟。

门派大比结束后,俩人成为执法堂后备人选,进入藏经阁苦熬资历,熟记坤舆界上下五万年的历史,系统学习地理天文,研修经商、权谋、厚黑术、兵法等知识。

她的战斗力强过他,可是论知识含量,她差了他一大截。

她苦苦修行的时间,他都沉浸在书里。

书面考试时,她自知光凭知识,赢不了对方。

于是,她取了个巧。

执法堂内每年出试卷的人都不同,和光仔细研究了历年人选后,发现了一个不算规律的规律。每年出卷子的人都是当时在宗内,且时间尚有余裕的高层弟子。

按照这个规律,和光找准了几个人选,了解了历年他们出题的偏好,理念的差别,以及最近正在着手处理的任务,结合近年坤舆界发生的大事,选定了几个出题范围。

在答题时,对准阅卷人的理念,直击他们的痒点,在他们的心口回答。

所幸阅卷人只校阅各自出的试卷,不然他们一定会发现她就是个阴阳人,理念多变。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取了一条捷径,和光在试卷上险险地压了师弟一头。

就算质问现在的她,她也只会回答落子无悔。

看着如今眼底黑青的师弟,和光在他开口前,截断了他的话。

“哪怕我实力不如你,考试时走了捷径,但我一没抄袭作弊,二没贿赂考官,凭自己的本事赢的,你配称什么心魔?”

她的唇角牵起一抹嘲笑,略带讽意地看着他。

不料他登时露出了同唐不功一样莫名的笑容,直勾勾地盯着她。

“和光师姐,还记得出成绩时,你的笑容吗?”

她眯眼看他,不懂他的意思。

“你可能忘了,我可记得太清楚了,这辈子都不会忘。拿到成绩时,你笑了。不是对着你的成绩单,而是对着我。”

“你勾起唇角,挥了挥手里的成绩单,居高临下的眼神,直直对准我。仿佛在说,‘看,你比我厉害又怎样,还不是我赢了。’”

“师姐,当时我就在想,究竟是赢了这件事让你高兴,还是赢了我这件事让你高兴?”

和光的脸色难看了几分,刚想矢口否认,他却轻哼一声,身影消逝,轻飘飘地吹散在风中。

第四个人出现的瞬间,和光的心仿佛沉入湖底,手指轻轻颤抖,胸膛不住地起伏,说不出话。

西瓜师叔绕过她身后,在耳边蛊惑着。

“哟,原来是这个孩子。光啊,前面三个还能说你勉强赢了,这一个,你可没赢。”

和光咽了咽喉咙,声音哽咽。

是啊,她没赢,是西瓜师叔帮了她。

她以第一名的绝对优势进入执法堂后,需要由一名前辈带在身边教导,此时最佳人选是西瓜堂主。

> 师兄身为三把手,是毫无疑问地下一任执法堂堂主,可是他一走了之,甩下了一个烂摊子。现在,执法堂里急需培养出新一个三把手,出任下一届执法堂堂主。

和光之前的师叔们里,不乏优秀的人选,其中最优秀的,便是她眼前的这位兰师叔。

无论从哪方面说,知识、修为实力、阅历等,兰师叔都是碾压她的存在。

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她必输无疑。连师父也安慰她,至少师兄后继有人,她做得足够多了。

谁也没想到,在最后关头,西瓜师叔选定了她。

面对众人的疑惑时,西瓜师叔只说了一句话。

“我中意这崽子的心。”

这句话神秘莫测,没人知道他说的心,到底是什么心。

兰师叔化出身体,颤颤悠悠地朝和光走来,道:“师侄,堂主挑中你,我不怨你,也不怨他。如果他觉得这个选择对万佛宗更好,我认了。所以我默默离开了万佛宗……”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和光需要仔细听,才能听清她的声音。

“我心灰意冷,自请外派任务,离开了万佛宗。”

她冷不丁地抬头,眼神死死地抓住和光。

“你知道我离开后,发生了什么吗?”

和光抽了抽鼻子,不禁挪了挪脚,往后缩了一点。

她当然知道,那件事是一件大事,震惊了整个执法堂,随后被迅速封锁消息、埋封档案。

兰师叔步步紧逼,“说啊,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句话梗在和光的舌尖,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死在沧溟海上,最终成了英灵碑上的一个名字。

兰师叔惨然一笑,道:“既然你不说,那我便给你看看。”

说完,不知从哪飞来了大量海水,紧紧包裹住兰师叔。她睁大眼睛,海水不停灌入她的口内、鼻子内、胸腔。她拼命扑腾着双手双脚,想要浮起来呼吸,却被海水死死缠住,动弹不得。

和光看得一愣,忍不住抓紧了人皮座椅的头骨把手。

br /> 这时,海水里突然冒出许多鱼,疯狂朝兰师叔涌去。

它们咔哒咔哒地咬着牙齿,尖锐的牙齿闪着刺眼的光芒,咬碎兰师叔的衣物,咬断她的头发。她不停地挥开食人鱼,却被它们死死咬住手,狠狠地咬掉了三个手指。

红色的血液融进蓝色的海水中,渐渐消散了。

食人鱼咬伤她的耳朵,几只钻进她的僧衣内,咬伤身体,白色的僧袍瞬间被染成了红色。

她向和光伸出一只手,眼神里充满了浓浓的祈求。

和光心头猛地一跳,刚要起身,那只手咔地一下,断了,跌落下去,食人鱼们蜂拥而上,瞬间咬成粉碎,整滩海水化为了浓郁的鲜红色。

和光瞪紧双眼,站起身,刚要直奔而去,却被西瓜师叔按住肩膀,死死压在座椅上。

“急也没用,她已经死了,真可怜。这么大一个人,最后只剩下一根手指。要不是观邪认出她手上的戒指,就只能立一个衣冠冢了。”

砰地一声,一只食人鱼从她胸口破皮而出,兰师叔整个人化成了一滩血肉,被鱼群分食干净。

海水、鱼类皆散去,那片地上只剩下她的一根食指,食指上满是咬痕。

和光无力地看着 ,浑身狠狠发颤,脑海里回响着兰师叔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和光,你真的问心无愧吗?”

和光靠在人皮椅子上,整个人缩成一团,她捂住脸,静静地思忖了一会。接着,她抬起眼皮,瞥了西瓜师叔一眼,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

“师叔,你当初为什么选择我?你中意的心,到底是什么心?”

他轻轻地扫了她一眼,眼神中透着赞赏。

“饕餮般的野心。”

“野心?”

“以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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