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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六十章

每次他都这般送她离开,信任她,支持她。她拿一半的银子捐出去,其实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压力。

他对吃穿住用行要求很低,只是那些钱太过沉重,他才用尽全力守着藏着。为了支持她,他最终也拿出了另一半。

卢希宁眼眶莫名发热,泪水瞬间涌出了出来。她何其幸运,有这么多爱她的人陪伴在身边。

路上来不及清理,常有碎瓦断木挡着,马车行驶得非常缓慢。卢希宁靠在椅背上,拿帕子擦干净脸,掀开车帘朝外望去。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四周静谧安宁,偶尔有马车驶过。

卢希宁知道内城的安静只是表象,外城才是重灾区,她叹了口气,放下了车帘。

康熙坐在车里,看着车外一闪而过的熟悉脸庞,脱口而出道:“停车。”

马车停了下来,康熙静静坐着,心中天人交战,最终颓然说道:“走吧。”

马车重新前行,他坐了会,猛地掀开车帘朝外看去。错身而过的马车逐渐消失在视线里,心也一点点跟着灰下去。

等到马车转过弯,彻底不见了,他悚然而惊,不顾一切命令道:“追上去!”

马车急停下来,卢希宁没防备,一下朝前扑去,她手忙脚乱撑住车壁,刚要出声询问,马车门一下被拉开。

康熙站在门边,微微喘着气,目不转睛盯着她。

卢希宁呆住,康熙神色憔悴,薄唇惨白,脸颊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眼里布满了血丝,像是沉默着要吃人的猛兽般,下一刻就会扑上来。

她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撑着座椅起身,慌忙要下车请安。康熙一动不动挡在车门边,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在车里胡乱福了福身。

康熙深吸一口气,微微闭了闭眼睛,侧身让到一旁,声音沙哑,言简意赅说道:“下来。”

卢希宁愣了下,硬着头皮下了车。康熙转身朝停在旁边的马车走去,说道:“跟我来。”

四周除了远处守着陌生的护卫,空无一人。卢希宁曾听纳兰容若提及过,康熙有队直属亲兵狼覃军,比起明处的侍卫厉害百倍。看护卫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凌厉,她估计这些护卫就是康熙的狼覃军。

她不由得更加紧张,心里砰砰跳个不停,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跟在了他身后。

康熙走到马车边,回过头朝她看来,见她还在后面磨蹭,眉头微皱,催促着说道:“外面冷,快些。”

卢希宁只得稍微加快了脚步,突然,地又微微晃动,她眼前一花头晕目眩。

眼见站立不稳就要往前扑去,一只手臂伸过来,紧紧拽住了她。

余震很快过去,卢希宁稳住神,垂眸看着抓着自己手臂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扯着僵硬的脸颊笑着谢了恩,说道:“皇上怎么在这里?”

“我去外城走了一趟。”康熙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放开她指着马车,说道:“上车去说话。”

想起上次去康熙马车的种种不适,卢希宁干笑一声,说道:“皇上的御驾,奴才还是不上去了,主要是奴才坐着也心不安。皇上请上马车,奴才在外回话就好。”

康熙眉头微皱,干脆伸出手来拉她。卢希宁吓得汗毛竖起,身手灵活避开,非常识相哪用他亲自动手,嗖一下窜上了马车。

她裙摆飞扬,身上清新的气息扑进鼻尖,康熙眼里浮起一丝笑意,摩挲着手指,仿佛温软还留在那里,随后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还算宽敞,康熙一上来,卢希宁顿时感到挤得连空气都稀薄,她紧紧贴着车壁坐着,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康熙垂下眼帘,慢条斯理整理着衣袍下摆,说道:“你躲什么躲,我又不会吃了你。”

卢希宁尴尬地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她真是太天真,以为他还如上次那般君子,她在车上他在车外。

两个人同在一辆马车里,彼此呼吸可闻,她如坐针毡,连头皮都发麻。

康熙斜睨着她,说道:“笑不出来就别笑,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卢希宁马上绷着了脸,恭敬地道:“是,奴才遵旨,绝 不再笑。”

康熙转头瞪着她,见她几乎都快嵌进了车壁里,放缓了神色,耐心解释道:“外面实在太冷,我身子不好,吹多了冷风会病得更重。我现在不能生病,因为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所以我才让你上车来说话。因为这次地动灾害,我是实在太过忧心,又日夜操劳才生了病,你放心,不会将病气过给你。”

卢希宁瞧他一脸病容,心头微松,敷衍着说道:“奴才不敢,皇上得保重龙体。”

康熙上下打量着她,愣了下问道:“你哭过了?你先前去了何处?你娘家这次遭了灾?”

卢希宁很想翻个白眼,他都快累成狗了,嗓子都粗得像是砂砾一样,废话问题还这么多。

含糊混过了哭的问题,只答道:“奴才去衙门找我哥说了几句话,多谢皇上关心,娘家一切都好,没有招灾。”

康熙却没有放过她,执着地问道:“你为何哭?”

卢希宁肯定不能实话实说,胡乱编了个理由:“奴才见到百姓受灾严重,心里难过就哭了一会。”

康熙看她眼神闪烁,知道她在撒谎,盯着她一会,还是放过了她,说道:“你让纳兰性德递上来的灾后防疫很好,我已经让工部户部,加上太医院一起按着你的册子在施行。只是办法虽好,实施起来却困难重重,百姓缺衣少食,肚子饿了什么都不管,还有匪徒趁机打家劫舍,到处都混乱不堪,我调了京畿的兵来才镇住。我先前去外城看过,房屋倒塌无数,下过雨泥浆混着污水,到处都脏兮兮。人们都在废墟里乱翻,想找出些粮食衣物金银细软......”

他脸上一片惨痛,深深颤栗一声,“也有尸首被翻出来,有的有家人认领,有的没有。我打算让朝廷每户发银两,先让他们安葬尸身。随即减免受灾之地的百姓赋税,活着的人,总得能继续过下去。”

卢希宁心里也十分难过,一时没有说话。

康熙自嘲地笑了笑,说道:“兴许真是我命太硬,克这克那,发起了战事,与吴三桂他们打了这么多年,生灵涂炭死伤太多,连老天都看不过去,发怒以给我警示。”

卢希宁啊了声,坐直身子转头四下看了看,没有找到什么可以用的东西,干脆就在他们中间的座椅上,用手指画了起来。

“皇上精通天文地理,知晓我们脚下的地是圆的,我们脚下的地,具体是这样的。”

康熙看着她纤细的手指画了个圆,在圆上画了几道线,神色专注而严肃:“简单地说,是因为这两块地在不断运动,然后撞在了一起,跟什么德行命硬,一点关系都没有,皇上别听那些胡说八道。”

“原来我们脚下的地在运动,那我们平时为何感觉不到?”康熙陷入了沉思,随后惊喜地道:“是因为动得太慢,所以我们平时没有感觉吗?”

卢希宁说道:“皇上说得对,还有与没有参照物也有关系。比如我们坐在马车上,能看到外面的景物在移动,但是地球这么大,能做参照物的,只有天上的星星或者太阳了。”

康熙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凝视着她慢悠悠说道:“有朝臣上折子建言,让我下罪己诏,去天坛祈福。”

卢希宁默然片刻,抬头看着他说道:“地震以后,虽然府里的人都在如常过日子,我还是能从他们脸上看到后怕,这份惶恐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去。好比是心里受了伤,有些人能愈合,有些人不能。如果百姓相信这些,能给他们带来一些安慰也好。”

康熙笑了起来,说道:“我也这样想,如果他们能感到好过些,罪己诏又算什么。”

他瞄了卢希宁一眼,说道:“震动来的时候,我很害怕。你呢,你害怕吗?”

卢希宁老实答道:“奴才也怕,面对自然灾害,人类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康熙轻笑一声,神色温柔至极,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深情:“我倒不是怕死,只是太多的遗憾。我未能一统江山,让天下海晏河清。未能真正为自己活一次,我曾因为太过思念一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我从没有告诉过她,怕她知道后会为难,又怕她不知道,这辈子就这么错过了。”

卢希宁脑子嗡嗡作响,呐呐不能言,面无表情装傻。

康熙手指动了动,想去抚平她眉眼间的紧张,却又无力垂了下去,掩在衣袖里死死拽着。

他笑了笑,平静地道:“卢希宁,你下去吧。我要回宫去了,你也回去好生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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