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叔和边琳一直没结婚,也不打算结婚,但赵不渝从小喊苗叔“外公”,苗叔待他很亲,小孩子搞不清血缘是怎么回事,在赵不渝心里,苗叔就是外公,和爷爷一样好。
赵伟伦年逾六十,却不见老态,依旧身材高大,气质沉稳,慈爱地看着孙子,感叹道:“真快啊,到九月,不渝就是小学生了。”
边琳附和道:“是快哦,小宜都是博士啦,我第一次见她时,她才刚小学毕业呢。”
赵相宜在英国念博士,即将毕业,这时回不来,拜托爸妈给宝贝侄子送上一份生日礼物。
范玉华听赵倾心在童车上哭个不停,问:“心心怎么哭啦?”
卓蕴把赵倾心抱出来,放到赵醒归腿上:“吃她哥的醋呢。”
赵倾心重回“宝座”才不再哭泣,赵醒归划着轮椅去卫生间,帮女儿洗手洗脸,小家伙身体软软的,还很香,照着镜子对赵醒归笑。赵醒归用毛巾帮她擦脸,手势很轻柔,赵倾心还在“咿呀咿呀”地叫,冷不丁的,她发出一个类似“巴巴”的音,让赵醒归一愣。
他歪头看着腿上的女儿:“你是在叫‘爸爸’吗?”
赵倾心:^_^
赵醒归笑着摇头,往女儿额头上亲了一口:“乖宝,爸爸爱你,慢慢长大吧。”
老老小小都待在客厅,吃零食闲聊天,电视机上播着赵不渝喜欢的动画片。
窗边摆着一只大水缸,里头养着乌龟酒酒。
酒酒已经是只大乌龟,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十三年,赵伟伦把酒酒从水缸里捉出来,让它在地板上随便爬,又把赵倾心放到地上,小姑娘手脚并用,追在乌龟屁股后头爬得飞快,总要伸手去摸乌龟壳,回回都被赵伟伦拦住。
赵醒归坐着轮椅在边上看,边看边笑,赵倾心总是摸不到乌龟,开始不爽,掉过头就爬到赵醒归脚边,扒着爸爸的小腿要他抱。
赵醒归弯下腰,抓着女儿的腋下让她站起来,赵倾心小脚蹬地,赵醒归轻声说:“你很快就会走路了,等你学会走路,这个家里不会走路的,又只剩下爸爸一个。”
五点半时,范玉华问:“只差小蘅了吧?”
边琳说:“我给他打过电话,他说很快就到。”
卓蕴就让周姐把热菜端上桌,准备开饭。
没一会儿,卓蘅来了,带着五岁的女儿冉冉。
卓蘅在钱塘工作数年,升职加薪,早已还清欠赵伟伦的债务。债务还没还清时,他在工作中认识了现在的妻子,那是个漂亮又泼辣的女孩,不在乎卓蘅身后拖着一个混账老爸,火起来能叉腰和老头对骂,回过头又去骂卓蘅,竟是把卓蘅收拾得服服帖帖。
卓蕴明白弟媳妇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觉得很有趣,卓十三像是有被虐倾向,对方越是对他凶巴巴,他越是爱得不可自拔,后来,两人一起努力在钱塘买房定居,还有了女儿冉冉。
冉冉扎着一把马尾辫,小尖脸大眼睛,长得和卓蘅很像,性格却像妈妈,活泼外向,伶牙俐齿,擅长帮妈妈和爸爸斗嘴,时常能把卓蘅气得吹胡子瞪眼,又拿这对母女毫无办法。
某人怂恿卓蘅,再生一个吧,生个儿子!
卓蘅大怒:“生个屁!家里一大一小已经要造反了!再来一个老子寿命都要短十年!”
“姑姑、姑父好!”冉冉进门就礼貌地打招呼,又把几位长辈叫了一遍,去找赵不渝玩。
卓蕴看看卓蘅身后,问:“你老婆呢?”
卓蘅一脸菜色:“出差两天了。”
赵醒归忍着笑,问:“这几天都你自己带女儿啊?”
“是啊!我已经要崩溃了!”卓蘅问,“能不能把她在你家寄养几天?”
赵醒归笑:“行啊,你老婆同意就行。”
赵不渝牵着冉冉跑到卓蘅面前,叫他:“舅舅好!”
“乖。”卓蘅把一个装着奥特曼的大盒子递给外甥,“生日快乐啊,小帅哥。”
“谢谢舅舅!”赵不渝先是眼睛一亮,待看清奥特曼的样子后,嘟哝了一句,“是迪迦呀。”
语气有点嫌弃,卓蘅挑眉:“嗯?小王八蛋你说什么?”
赵不渝跳脚:“十三舅舅你真讨厌!不准再叫我‘小王八蛋’!”
卓蘅气道:“你都跟你妈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赵不渝已经明白“小王八蛋”不是什么好话,现在也没人再这么叫他,只有舅舅偶尔会叫。赵不渝学会了反击,卓蘅叫他“小王八蛋”,他就叫他“十三舅舅”。
这两个名字的始作俑者都是卓蕴,在边上笑得弯了腰。
赵不渝抱着大盒子,仰起小脸认真地说:“舅舅,我最喜欢赛罗奥特曼,赛罗YYDS(用字母念)!”
卓蘅:“……”
冉冉瞅着她爸,在一旁补刀:“我就说,小孩子喜欢的东西,你不懂,别乱买。”
卓蘅:“你懂?你知道几个奥特曼?”
“我不知道奥特曼,但我知道叶罗丽。”冉冉说话很清脆,“你知道那些精灵吗?冰公主、灵公主、情公主、菲灵、亮彩……”
卓蘅暴躁:“闭嘴!一边玩儿去!”
冉冉冲他做个鬼脸,和赵不渝一块儿跑了。
卓蕴和赵醒归快要笑疯,只觉得卓蘅找的老婆、生的女儿,是专门来克他的。
人已到齐,卓蕴把生日蛋糕端上桌,家人们围到圆桌边,给赵不渝小朋友过生日。
赵不渝和赵醒归一样,从小衣食无忧,被全家人呵护着长大,小男孩跪在椅子上,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面前插着蜡烛的大蛋糕,鼓起脸颊吹气,把蜡烛吹熄后,众人拍手大喊:“不渝生日快乐!”
赵不渝开心地扑进妈妈怀里。
卓蕴和赵醒归坐在儿子两边,赵醒归怀里还抱着女儿心心,卓蘅拿手机帮他们拍合影,再让周姐帮他们拍大合影。
这样的合影,家里多得数不清,不管是谁过生日,或是节日聚餐,都会拍一张。
一年又一年,照片里的人变换着发型与衣着,中年人的脸上渐渐有了皱纹,乌黑的头发夹杂着银丝,背脊不再那么挺拔,眼神也不再那么清澈,成了世俗意义上的老人;年轻人纷纷过了而立,眼角长出不易察觉的细纹,行事越发稳重得体,成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栋梁;孩子们从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小婴儿快速成长,有了自己的小脾气、小爱好,不再事事听从父母话,一个个主意越来越大。
赵奶奶已经去世,赵醒归的外婆也缠绵病榻,谁都躲不过生老病死,赵醒归对卓蕴说:“我不怕变老,也不怕永远坐轮椅,我就怕我会走得比你早,现在有了不渝和心心,我好像放心了些,以后,就算我先走,也有他们陪着你。”
卓蕴不允许他说这样的话,命令赵醒归以后不准再讲。
她气鼓鼓地说:“我比你大呢!要走也是我先走,你这名字取得多好,千年王八万年龟,你一定能长命百岁!”
赵醒归笑着看她,握紧她的手:“好,我会好好活着的。”
其实,他们心里都有数,赵醒归现在还算健康,但他是截瘫患者,截瘫不致命,致命的是并发症,年纪大了,并发症总会找上门,他的寿命,应该及不上普通人。
卓蕴不愿意去想这件事,那很遥远,她对赵醒归说,他们现在还年轻,还有很多事要做,父母未老去,孩子们又那么小,哪里有时间去杞人忧天?
踏踏实实地过好当下,吃好每一顿饭,睡好每一个觉,处理好每一份工作,身体不舒服就去看医生,闲得无聊就出去度个假,开心就笑,伤心就哭,有烦恼就对另一半倾诉……人生,无非就是这么回事,说难,很难,说简单,其实很简单。
“你觉得呢?”卓蕴把手放在赵醒归大腿上,隔着布料触摸那双松软纤瘦的腿,看着他的眼睛,问,“活着,难吗?”
赵醒归把手覆上她的手背,怔怔得出了神,很久都没回答。
——
赵不渝过完生日的第二天早上,天才蒙蒙亮,卓蕴和赵醒归就醒了,是被要喝奶的赵倾心给吵醒的。
赵醒归帮女儿换过纸尿裤,卓蕴抱起女儿在床上喂奶,赵醒归赤着上身、支棱着一头乱发挪上轮椅,先去卫生间洗漱。
赵倾心吃饱后继续睡觉,卓蕴把她放到小床上,去衣柜里挑出赵醒归的衬衫和西服,等他从主卫出来,卓蕴叫他:“老公,衣服放那儿了,你抓紧穿,时间有点赶。”
赵醒归挪回床上,穿起衬衫和西裤,卓蕴没管他,自己去洗漱,出来时赵醒归已经穿戴得差不多,人也挪到轮椅上,正准备打领带。
卓蕴走到他面前,拿过领带帮他系上,收紧时,问:“紧不紧?”
赵醒归仰着脖子:“不紧,挺好。”
卓蕴手指摸摸他的喉结,低头往他唇上亲了一口,又拿来袜子和一双黑皮鞋,依次抓起赵醒归的双脚帮他穿上。
他在轮椅上坐了十六年,就算保养得再好,那双脚还是变得有些畸形,脚型越发瘦长,苍白无力,有时会浮肿,脚尖下垂也更加严重,练习走路时,他不得不在脚踝上佩戴支具,能让脚踩得更稳。
赵醒归穿完鞋,去卫生间搞头发,卓蕴去化妆,等到两人全部弄妥出房门,赵醒归已是一副西装革履、英俊潇洒的轮椅总裁模样,卓蕴也是一身优雅的职业装,身材完美,妆容精致,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往楼下跑:“我先让我妈上来陪心心,一会儿心心醒了,身边没人要哭的。”
赵不渝还在睡懒觉,苗叔出去买菜,边琳上三楼陪着外孙女,把家里安排好,卓蕴和赵醒归吃完早餐,由赵醒归开车,载着卓蕴去会场。
他们提前三小时到,会场上,观众席空无一人,只有工作人员在忙碌,有人看到卓蕴后与她打招呼:“嗨,Zoe,来这么早?”
有人看到赵醒归后叫他:“赵总,早上好。”
卓蕴去忙了,赵醒归坐着轮椅来到后台,发现人很多,模特们早早的都到了,一个个兴奋地聊着天,排队等化妆。
方梓宸坐在轮椅上,和一位同事一起埋头检查一架外骨骼机器人,赵醒归问:“宸哥,没问题吧?”
方梓宸笑容自信:“绝对没问题。”
一个小女孩走到赵醒归面前,歪着脑袋看他。她和赵不渝差不多大,长得很漂亮,赵醒归对她微笑,小女孩害羞了,往他手里放了一颗糖,转身向妈妈跑去。
她跑动的姿势不太自然,赵醒归看清了,她的小裙子底下,左腿正常,右腿是一条假肢。
赵醒归把后台、前台都转了一圈,最后来到会场门口,端坐在轮椅上,看着主题板下方印着的几家单位名称,有钱塘市残联、钱塘某电视台、某康复医疗机构、某服装品牌公司、某高校特殊教育学院服装设计专业……
最顶上是主办方:钱塘聚·碎科技有限公司
最底下是承办方:钱塘薇客睿腾文化创意有限公司
这是一场公益活动,秀场上的模特和服装设计师全是残疾人,有人穿戴假肢,有人坐轮椅,还有视障人士和听障人士,模特里甚至有几个小朋友。他们除了展示服装,还要展示赵醒归公司研发生产的各种型号智能假肢和外骨骼机器人。
其实,这些都不是重点,赵醒归组织这样一场活动,更想要表达的是他们这个群体的生命力。他们也爱美,也想要好好地生活,想要身体更加健康,想要得到更多公平的机会,想要展示自信乐观的一面,想要把所学/运用到工作中,想要以微薄的力量反馈社会。
他们的确是弱势群体,却也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可怜,他们不需要怜悯与施舍,更不想要歧视与偏见,他们要的,只是公平、尊重与理解。
人来这世上一趟不容易,有些事情既然无法改变,就只能接受它,好好地爱护自己,善待他人,勇敢地、努力地、快乐地,活下去。
就像他的公司名,聚,碎,聚是喜悦美好,碎难道就代表绝望与结束吗?人生充满未知,没有人能一帆风顺地过完一生,所有人都有瑕疵,明显或不明显罢了。
这一场秀,赵醒归就是要告诉大众,碎,只是碎,不是灭,碎也能展现出美感,用高科技修一修,碎,甚至能重焕生机。
“咦?你怎么在这儿?”
赵醒归回头,看到卓蕴急匆匆从会场出来,她说:“我找你半天没找着,你在这儿干吗呢?快进去吧,有记者来了,要采访你。”
赵醒归没动,只向她伸出手。
卓蕴握住他的手,笑嘻嘻地问:“怎么啦?突然这么嗲。”
赵醒归抬头看她,粗粝的手掌摩挲着她的手,卓蕴被他漂亮又深邃的眼睛吸引住,问:“赵总,你到底怎么啦?”
赵醒归轻轻一笑,摇头说:“有你陪着,就不难。”
卓蕴:“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