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醒归抿紧了唇,卓蕴转身侧躺在沙发上看他:“赵小归,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今天发生了什么?”
赵醒归:“……”
卓蕴支起上身,托着下巴微笑:“怎么了?又不愿意说啦?”
赵醒归垂下眼睛,纤长的眼睫一眨一眨的,像是在犹豫。
卓蕴从床头柜捞了个小果冻丢向他:“想什么呢?有些东西憋在心里要憋坏的,你告诉我,我帮你分析分析。”
赵醒归接住果冻,拆了封皮吸溜一口把果冻吃进嘴里,想了想,说:“我怕你笑我。”
卓蕴:“我不会笑你的。”
br /> 赵醒归看着她:“卓老师,你知道截瘫后,会对生活有哪些影响吗?”
卓蕴说:“知道一点点。”
“不光是站不起来,不能走路。”赵醒归声音很低,“其实,最大的影响应该是,瘫痪了的人,因为失去了对部分/身体的控制能力,有些生活上的事情会变得很难自理,于是,就会失去做人的尊严。”
卓蕴没有插嘴,等着他继续往下说,赵醒归抬眼看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说:“我今天,在学校碰到林泽,他拦着我不让我去厕所,我没忍住,尿裤子了。”
卓蕴惊了一下,又心疼又生气:“他为什么要拦着你?”
“他说要向我道歉。”赵醒归做了个深呼吸,开始把发生在学校的事详细地说给卓蕴听。
他之前很纠结,想着要不要告诉卓老师整件事的经过,还是只讲林泽拦住他,不讲他失禁的事。因为那实在很羞耻,他怕卓老师会觉得他恶心,可是真的面对卓老师时,他反而坦然了。
这是他如今生活中碰到的大大小小的状况之一,吃喝拉撒,本就是凡人每天都要面对的事。于他来说,控制大小便实在是一件大事,控制好了,会对他的生活质量有很大的提升,控制不好,出糗了,对他的精神也是相当大的打击。
所以,他决定还是完完整整地说给卓老师听,想让她知道,他的生活有时会狼狈不堪,而那些在常人眼里无足轻重的小事,对他来说,却是日复一日的压力和折磨。
卓蕴一直在听赵醒归诉说,说到最后,赵醒归拿了个泡芙吃:“就是这样,后来我就回家了,气得中饭都没吃,直接洗澡上床睡觉。”
卓蕴光是听着都气得不行,想象着那一幕,几乎可以体会到赵醒归的羞愤。
他是一个骄傲又内敛的男孩子,还很爱干净,衣着永远整洁,头发也修得帅气,每次吃过东西都会拿湿纸巾擦手。这样清爽的男孩,却碰到如此尴尬的一件事,怪不得他会情绪低落,都来找她求安慰了。
暖黄色的灯光照着赵醒归的侧脸,他神情郁郁,长睫毛覆着眼睑,看着可怜又委屈。
卓蕴真想给他一个拥抱,再揉揉他的头发,叫他别难过,又知道那样做很不妥。
她只能托着下巴、眨巴着眼睛看他,有心想活跃一下气氛:“你当时躲厕所哭了吧?”
赵醒归立刻否认:“没有!”
“你肯定哭了。”卓蕴用食指点点他,“哎呀,这有什么,你还是个小孩呢,哭鼻子很正常,我又不会笑你。”
赵醒归:“……”
他皱了皱眉,像是很困惑:“我就是想不通,林泽说他不是故意的,他怎么能说得出口?他明明就是故意的。”
“我觉得他是自我催眠了。”卓蕴消化完整件事,说,“他在告诉自己,他不是故意的,这件事是个意外,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又一直不在学校,他自己都相信了。可现在他看到你,看到你的表情,看到你坐在轮椅上,他又开始自我怀疑。说白了,他心里明白得很,他就是故意撞你的,但他抱着侥幸心理,觉得只要你亲口说一句你原谅他,你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就能放过他自己。小归……”
卓蕴握住赵醒归的手,“你不要因为他而怀疑自己,他是个很自私的人,而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完全不用去揣度他的想法。你可以恨他,永远都不要原谅他,不见他不理他,或是骂他,都是你的权利。”
赵醒归说:“我只希望他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我明白。”卓蕴说,“我就是有一点不懂,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你的爸爸妈妈?就算你家不缺钱,你也应该让林泽赔钱!你得让他知道,做错事要付出代价,不管是五万十万,二十万三十万,买不来你的健康没错,但他不能一点儿责任都不担啊!”
赵醒归说:“卓老师,我有自己的考虑。我受伤以后,我妈妈受了很大的打击,有一阵子不仅我去看心理医生,她也要去看,医生说她有轻度的抑郁。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他们,会让我妈妈心理压力更大,本来,她觉得这是意外,最多就怪怪老天,如果让她知道这事儿还有人为因素,她可能会扛不住。”
卓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原因,赵醒归又说了下去,“告林泽,他是不可能坐牢的,我也没办法证明他是故意撞我,篮球场上有冲撞很正常,我真的告了,他不承认呢?人家还会说我碰瓷,瘫都瘫了,还要找个垫背的。除了林泽,当时还有另一个同学和我正面抢球,我是不是要把他也一起告?但他真的没做错什么,就是非常普通的抢篮板。”
卓蕴的手一直和赵醒归的手握在一起,男女牵手,她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不觉得有丝毫暧昧,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安抚到这个男孩,可以给他一点信心,一点温暖,一点力量。
赵醒归眼神坚定地看着卓蕴:“我当时在医院想了很久,决定还是不说了,直到现在,我也没后悔过。我不用任何人来为这件事负责,我可以自己一个人扛!我就只有一个诉求,就是,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林泽。”
卓蕴完全明白了赵醒归的想法,他真的是一个善良又懂事的男孩子,既不想让父母担心,又不愿牵连无辜,自己遭了巨大的罪,却始终把这件事埋在心底,一个人默默地扛着。
就是有一点怪怪的……
卓蕴掐了一下赵醒归的手掌,装作生气的样子:“赵小归,你说你自己一个人扛,不想让你妈妈压力更大,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呀?你不怕我压力大吗?”
赵醒归一愣,张了张嘴,问:“你会有压力吗?”
卓蕴“噗嗤”一声笑出来:“逗你的,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能老憋在心里,的确应该找个人说说,要不然会憋坏的。”
她这样讲,赵醒归才反应过来。对啊,这件事他憋在心里好久了,连父母和胡君杰都没告诉,只告诉给斯湛医生。但斯医生毕竟是一位专业的心理医生,更多的是负责倾听,不会像卓老师这样, 当时听完还大哭一场,说“赵小归你怎么这么倒霉啊”。
他为什么会愿意告诉卓老师?
好像什么都愿意说,连尿裤子这样的糗事都不避讳,实在是很神奇。
卓蕴说:“赵小归,我帮你想个办法,你可以把林泽找你的事告诉你爸妈,让你爸妈出面去找老师,给学校施加压力,请老师通知那几个出事当天和你一起打球的人,就说,你谁都不愿意见,见到他们你就会不开心。这样,就把林泽一块儿给包进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要不然,你和那混蛋还要同校大半年,鬼知道他会不会哪天又发神经来骚扰你。”
赵醒归思考了一下,点点头:“行,那我去和我爸爸说。”
卓蕴笑起来:“不要不开心了,有事儿都可以和我说,别不好意思,我也是收费的!性价比比你的心理医生高呢,对吧?”
赵醒归也笑了,卓蕴盘腿坐在沙发上,指指投影幕布:“行了,咱们看电影吧,看什么呀?你挑好了没?”
赵醒归用遥控器打开点播界面,又把遥控器交给卓蕴:“你挑吧,看什么都行,我先去上个厕所。”
他又撑着床面一点点把自己往床的那边挪,卓蕴看着他的动作,说:“赵小归,我能问你一个隐私问题吗?当然,你可以不回答。”
赵醒归有些紧张地看着她,“隐私”这个词多少带点儿暧昧,他很怕卓老师会问出令他尴尬的问题来。
他说:“你问。”
卓蕴就问了:“你每次说你要去上厕所,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因为你的确有了上厕所的需求,就是说……你有感觉吗?”
啊……原来是这个问题。
赵醒归自信地回答:“我有感觉的,我知道我要上厕所了,就是……我控制不了,如果不去我会憋不住。只要我没睡着,感觉是很明显的。”
卓蕴对于这个回答非常满意:“那就说明,今天白天的事纯属意外,纯粹是那个混蛋在发神经,所以你真的不要因为他而怀疑自己,你很棒的,相信我。”
赵醒归偏开头,低低地说:“你怎么和我爸一样,老是给我灌鸡汤。”
卓蕴哈哈大笑:“能让卓老师灌鸡汤是你的荣幸!全世界就你一个啦!还敢吐槽。”
赵醒归嘴角悄悄地扬了起来,很努力地抿住唇,没有让卓老师看见。
后来的时间,两个年轻人就一个躺沙发,一个躺床上,吃吃喝喝,看了一部卓蕴挑的贺岁喜剧片。
片子的确很搞笑,卓蕴和赵醒归都没看过,一起乐得东倒西歪,哈哈大笑。
中间,卓蕴还去了一趟赵醒归的卫生间,赵醒归起初没意识到,等他想起来时,卓蕴已经出来了。
赵醒归紧张地看了她一眼,又转头看向卫生间,心想,他的卫生间那么特别,卓老师会不会说些什么?
结果,卓蕴说:“你厕所里有浴缸啊!还是按摩的!赵小归,你可真会享受!”
赵醒归:“……”
卓蕴蹦蹦跳跳地回到沙发上,指挥他:“倒回去两分钟!你也不给我暂停一下。”
赵醒归乖乖拿起遥控器:“哦。”
一部电影看完,已经九点半,卓蕴要回学校了。
赵醒归送她下楼,雨还没停,卓蕴婉拒了让苗叔开车送她回校的提议,两人在门口的小平台上分别。
赵醒归说:“卓老师,我妈妈让我问你要一个支付宝账号,她要给你打十月的工资。”
“要发工资啦?”卓蕴都把这事给忘了,乐呵呵地说,“我一会儿微信上发给你,对了,十月我没全勤啊,国庆后才开始上课,是不是要扣一点钱?”
赵醒归摇头:“不用,国庆你不是来了一次么,还能算你三倍工资。”
卓蕴大惊:“别别别别别!千万不要,我不好意思的。”
赵醒归坐在轮椅上,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卓蕴,欲言又止。
卓蕴:“?”
赵醒归:“……”
卓蕴:“???”
赵醒归脸色渐渐冷下来,问:“你忘了?”
卓蕴不懂:“什么?”
赵醒归瞪着她:“你自己说过的!”
卓蕴:“我说什么了?”
赵醒归气死了,咬着后槽牙,说:“你回去吧,我也进去了。”
说完他就将轮椅转向房门,一脸的不高兴。
卓蕴噘着嘴挠挠头,撑起雨伞走下台阶,快要走到院门时,她突然想起来了,回身大叫:“赵小归!”
小平台上,赵醒归依旧背对着她,听到喊声后也没转身,卓蕴单手拢在嘴边叫:“我周末请你去吃烤肉呀!”
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她的伞面上,黑暗又幽静的院子里,能闻到花朵绿植清新的香气,卓蕴看不见赵醒归的表情,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笑。
赵醒归终于将轮椅转过来了,大门上有一盏小门灯,是整个院子里唯一的光源,而赵醒归就待在那暖暖的光晕里。
br /> 他板着脸,眼神深幽,嘴唇抿成一条线,一言不发地看着卓蕴。
卓蕴把雨伞搁在右肩上,左手叉腰,歪着脑袋摆了个稍息的站姿,冲他抬抬下巴:“去吗?少年。”
赵醒归冷酷地回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