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漠然的,含着嘲弄与讥诮。
他懂杜若离没有说出口的话。
陛下,你也有今天!
你也有见识到后宫真面目、蒙冤受屈的时候!
你的淑妃,你的贤妃,还有那些你宠幸过的女人——你真的了解她们吗?
不见得吧!
皇帝的情绪深陷在无力之中,有些慌乱的转过头,躲避开杜若离的视线。
他声音涩然:“臣妾,无话可说。”
芈秋唇角勾起轻微的弧度,吩咐左右:“送皇后回椒房殿,抄录宫规百遍,闭门思过,无召不得擅出!”
皇帝心如死灰,应了一声,起身离去,步出厅内之时,尤且听见淑妃呜咽着见缝插针:“表哥,姑母直到现在都没有醒,你怎么就这样轻轻放过她了呀……”
曾几何时,他正是那个无知无觉的表哥,被表妹抱住手臂,被母后蒙蔽住双眼,不分青红皂白,便将心头的不满与愤懑尽数倾泻到杜若离身上……
想到这里,皇帝忽然间笑了起来。
周遭侍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笑容吓了一跳,面露悚然,不约而同的离他更远一些。
皇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怪不得他会跟杜若离交换身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
离开椒房殿的时候,皇帝是雄赳赳气昂昂,再回来的时候,就成了戴罪之身,鸡冠子耷拉着,周身都透着一股萎靡。
庄静郡主心疼坏了:“这是怎么了?走得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她打发了宫人和内侍出去,又拉着皇帝落座,递了一盏热汤到她手上,关怀备至:“瞧你,出去一趟脸都白了,快喝几口暖暖身子,怀着身子呢,可别大意了。”
皇帝被凄风冷雨捶打了一上午之后,终于再度感知到了人性的温暖,可给予他这样柔情的不是别人,正是杜若离的母亲、杜太尉的妻室,他曾经想除之而后快的杜家主母……
一股酸涩涌上心头,懊悔、歉疚,还有难以言喻的痛苦纠结在一处,皇帝低着头慢慢啜饮那碗热汤,眼睛里忽然有什么东西热热的涌出,打在汤碗里,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庄静郡主看得心疼极了:“孩子,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皇帝一句话都不说,死死的咬着嘴唇,只是拿着汤匙的手不住地颤抖。
庄静郡主劈手将汤碗从他手里夺过,一把将他搂住了,声音发颤,却很温柔:“若离,你要是难过,就哭一会儿吧,没关系,娘在这儿,娘在这儿!”
隐忍了许久的情绪倾巢而出,皇帝抓着庄静郡主的衣襟放声大哭。
“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
皇帝被禁足在椒房殿,芈秋也没有再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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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秋红着眼睛,用力握住她的手:“母后暂且忍耐几日,待到冬至,朕必然发作杜家,皇后……”
她冷笑一声。
太后闻言,遂不再提,只是见淑妃被皇帝那些话伤透了心,一连几日萎靡不振,免不得要悄悄将此事告知,宽慰于她。
“且再等等,杜氏正如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的,待到冬至,便是她的死期!”
这消息告诉了淑妃,便等同于送到了玉英殿的案头。
贤妃细细品味着“冬至”二字,手抚肚腹,唇边溢出一丝幽冷笑意来。
皇后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吗?
未必。
别忘了,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那可是正经的嫡子。
太后厌恶杜若离是真,却未必会厌恶她肚子里的孩子。
杜若离想必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明明有了身孕,却一直瞒而不报,因为她很清楚天家对于杜家的提防,身怀有孕这张王牌,要在合适的时候打出去!
只是皇后娘娘,我又怎么会让你如愿呢?
现在,咱们两个真正是到了决一死战的时候了。
……
国朝有三个大日子,圣寿节、元旦,还有冬至。
这一日 ,不仅宫内要举办庆典,宴请百官和外命妇,民间也会举行一系列的庆祝活动,普天同庆,共襄盛事。
内宫之中宴请外命妇的宴会,是由淑妃做主操持的,有太后身边用惯了的嬷嬷在,一切都料理的井井有条,毫无错漏。
只是淑妃再如何得宠,终究也是妃,中宫尚在,断然没有叫她做主位招待命妇的道理,故而芈秋在跟太后通气之后,暂时解除了皇后的禁足,把他给放了出来。
除了皇后和淑妃之外,同样位居四妃之位、又身怀有孕的贤妃也被恩准出席这场宫宴,与淑妃一左一右,端坐在皇后身侧。
向来宴饮之时,贵人到的最晚,外命妇被女官们牵引着往相迎席位上落座,皇帝与淑妃、贤妃则在不远处偏殿中静坐,等待入席时辰的到来。
或许是上天都在帮助贤妃——淑妃初次操持这等盛事,唯恐哪一处出了纰漏,甚至无暇在偏殿安坐,带着人风风火火监事四方。
皇帝叫人陪同着往偏殿去时,贤妃已经到了,见中宫至,她面带笑意,举止谦卑,近前去向他请安。
皇帝看她虽然身怀有孕,腰肢却仍旧纤细的仿佛杨柳,行动之时也颇有艰难之态,难免心生不忍,不等贤妃蹲下身去,便出声道:“起来吧,你身子重,不必如此拘礼。”
那天的事情他仔细想过了,贤妃在杜若离面前春秋笔法,将所有罪责都扣到自己头上,虽然有挑唆是非的嫌疑,但是转念一想此前雨夜里杜若离下令掌嘴贤妃、令她罚跪的事情,倒觉得她如此为之也是在情理之中。
虽然那一晚皇帝的身体下的命令,但是在贤妃看来,这一切可都是杜若离挑唆的,也难怪她会有这样的报复心了。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皇帝扪心自问,若有人背后使坏,撺掇着尊长扇了自己十数记耳光,又逼迫自己跪在冷雨之中,颜面扫地,他也做不到心平气和的接受,更不必说谅解了。
倒也不必因此将贤妃一杆子打死。
皇帝心中如此作想,脸色也显得和善,贤妃见他仿佛不曾因前事生恨,心思急转,当下坚持拜了下去:“先前在寿康宫,妾身胡言乱语,冒犯娘娘,虽非本意,却也害得您身陷囹圄,实在是愧疚难当……”
什么叫“虽非本意”?
难道贤妃当日说那些话并不是出自她本人的意愿?
可是,为什么……
皇帝听得微怔,低头去看,便见贤妃面有愧色,神态哀婉,玉白的面孔上弥漫着一层戚色,不胜可怜。
他心头一软,顿生怜意,赶忙伸手搀她:“你先起来……”
贤妃几不可见的摇摇头,以目光示意殿中仆从,近乎哀求的看着他。
皇帝瞬间便会意过来,当下直起腰来,吩咐左右:“本宫同贤妃叙话,你们且退下吧。”
侍从们皆有异色,面面相觑。
皇帝见状,不禁作色道:“怎么,本宫身为后宫之主,难道还使唤不懂你们吗?退下!”
众人这才迟疑着退了出去。
皇帝重又弯腰搀扶贤妃,压低声音,语带怜惜:“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有苦衷的……”
贤妃仿佛有些腿软,搭着他的手臂站起身来,踉踉跄跄的往殿内那两把八仙椅处挪动,听皇帝这样讲,不禁苦笑:“娘娘慈悲知我。”
她本就身量纤纤,体态娇弱,即便是靠在皇帝身上,也没多少重量。
皇帝扶着她到了八仙椅前,便要叫她坐下,贤妃却摇摇头,转过身去面对着他,手撑在桌案上,俯首到他耳边。
“皇后娘娘,”她声音又轻又柔,宛若情人间的呢喃:“我讲个秘密给你听,好吗?”
皇帝听得微怔,下意识道:“什么秘密?”
贤妃低低的笑了一声,右手稳稳的抓住了案上那只长颈花瓶,左手发力猛推皇帝一把,下一瞬,狠狠将花瓶砸到了他肚子上!
一下,紧接着又是一下!
皇帝猝不及防,踉跄着倒退几步,跌倒在地,等他再回过神来,便觉小腹剧痛,仿佛是有一把钳子捏住肚内肠子,一寸寸抽出来,绞得稀烂。
一种来自于自身的惨烈讯号告诉皇帝,在方才的重击之下,他究竟失去了什么,而那种外力导致下的剥离,此时仍在继续……
皇帝脸上的血色慢慢淡去。
他死死的抓住衣襟,手背上青筋跳跃,以此抵御那股利刃剥肉的剧烈痛楚。
而与此同时,贤妃用那只花瓶痛击她已经隆起的肚腹,继而软软的倒在地上。
她脸色惨白,到了这等地步,尤且在笑。
皇帝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像是在看一条突然显露出本来面目的斑斓毒蛇、一只狰狞恐怖的恶鬼。
“为,”他颤抖着问:“为什么?”
贤妃轻声细语的回答他,眉眼含情:“当然是为了送你下地狱啦,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