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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第 109 章

卢玄慎生在一个煦暖的早春。

那一年春天来得早,青柳早早冒芽,积雪初初融化,日光一日比一日暖,卢家绵延数亩的园林百花催开,纷纷打起骨朵儿,连廊下的黄鹂儿都叫的益发动听。

就在这般盎然春色里,卢玄慎出生在了卢家精巧富丽的大屋里。

彼时正是世家风头最盛时,满朝文武,尽是崔卢郑王,崔卢又为世家之首,新生儿沾着一个“卢”姓,便强过世间无数人,更何况是彼时卢家最当权的卢攸之子。

说是含着金汤匙降生亦毫不为过。

唯一的憾处,便是他是妾生子,是庶出。

在他前面,嫡母所出的哥哥卢玄起,嫡长都占了,母亲又是崔氏贵女,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名门贵公子,因此打小,他便被生母教导,不要跟哥哥比较和争抢,自己过得好便好。

但生母多虑了,他从不屑于跟卢玄起比较争抢什么,亦不觉得自己比卢玄起卑微。

他觉得自己就很好。

他的生母是良妾,虽然是妾,但也是好人家出身,姿容婉丽,深得卢攸喜爱,生母更是将他捧在手心里疼爱,自小,他吃的是精脍细炙,穿的是云锦纱罗,戴的是金银珠玉,坐的宝马香车,身周向来仆从如云,磕碰一下便是天大的事。

比之皇族里那些不受宠的皇子皇孙还要强到不知哪里去。

何必要跟卢玄起那蠢货争气。

嗯,没错,在那时的他眼里,卢玄起就是个蠢货。

卢玄起比他早生了三个月,是在冬日里生的,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冬日里出生脑子都被冻僵了(毫无疑问这是出自偏见),明明比他大,脑子却远不如他好使,卢玄慎生来早慧,两岁时便能清楚记事了,而那时,卢玄起还是个什么都不懂,只会在院里玩泥巴,跟丫鬟要奶喝的傻小子……

到得四岁,两人开蒙,卢玄慎的聪慧让所有先生都连连赞叹,卢玄起却不过是尔尔。

待至再长一些,两人差距更是明显,七岁时,莫说卢玄起,族学中便是年纪比两人大许多的孩子,亦通通不如卢玄慎。族中长辈听闻后来考校他,出去后便对人说,此子日后大有可为。

卢攸对此并不以为忤,反而大喜,对他更加看重疼爱。

为此,他和生母招致了一些来自嫡母和卢玄起的嫉恨。

但他也通通不以为意。

呵,不招人妒是庸才。

然后,便是七岁时,卢攸想让他去给一个皇孙做伴读。

彼时皇权继承未定,老皇帝迟迟未立太子,那个皇孙,亦不过是一个有可能继承大位的王爷之子,真论地位之稳固尊贵,恐怕连他还不如。

何况他那时骄傲狂妄,什么王孙皆不看在眼里,对卢攸道,让我做伴读可以,但需得亲自看看伴读那人的学识品格够不够格让我做伴读。

卢攸不仅不气,反而大笑道,吾儿真有吾之风范。

随后,便让彼时已经是那个皇子侍讲的崔静之带着他,悄悄私下见了那皇孙。

于是他便看到了她。

他扮成崔静之的书童,在崔静之一侧侍立,本想观察那皇孙对答时谈吐仪态如何,然而,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画面。

那皇孙桌案下,藏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子。

玉面粉颊,朱唇皓齿,比他还小两岁的样子,起先便跟只小猫似的,蜷着身子,握着拳,窝在桌案下安安静静地睡着,若不是他站的角度刚好能看到桌案下,压根发现不了她。

然后,许是他的目光看得太久,亦或者只是被崔静之提问那皇孙功课时的声音惊醒,总之,那黑水晶似的眼缓缓睁开,茫茫然地对上他惊诧的眼。

黑水晶似的眼渐渐聚焦,映出他的影子。

随即,整张花朵儿一样的脸便生动起来。

她用嫩生生笋尖似的手指堵住小小红润的唇,对他做噤声状。

然后,好似以为这样就搞定了他一般,目光转眼便从他身上移开,移到她身前那少年皇孙身上,先是气恼地挠了挠那少年,得那少年讨好又紧张地悄悄往前一指,随即便也紧张地缩回手,悄悄往上探探头,看崔静之的反应,见崔静之似乎没发觉,便又胆大起来,笑嘻嘻给那少年各种捣乱,而那少年表面身姿笔挺,私下里却亦趁着崔静之不注意时与那女孩儿肆意胡闹。

卢玄慎在一旁木然地看着。

心里想着:回去便让父亲打消念头。

“你是崔先生的书童吗?”

课一讲完,他连崔静之都未等,扭头就想走,然而,却被不知道哪里冒出的她拦住。

小小一个孩子,圆不隆冬,比他矮了半个头,身上的锦衣还沾着方才在桌案下睡觉胡闹沾惹的灰尘墨迹,扎好的丸子头也散了半边,珠花不知掉到了哪里,这模样,搁在卢府,可是要被管事嬷嬷狠狠训斥的。

当然,他可没有帮别人家训斥下人的爱好,淡淡瞥了她一眼,继续转身便走。

“哎,你别走呀。”

小小的孩子在他身后跳脚。

“你不会跟崔先生告状吧?”

“你叫什么呀?”

“我拿点心给你吃,你不要跟崔先生说好不好?”

“你怎么不说话呀?”

……

小女孩又软又糯的声音粘着他,像颗糯米圆子,人也像圆子,蹦蹦跳跳便黏上他,见他一直不回话,最后——便干脆抱住了他大腿,耍起了无赖。

那满身的灰尘墨迹便全扑在了他身上。

“答应我不许说,不然不让你走!”

“松开。”他淡淡却又隐含威胁地说道。

然而被威胁之人却显然完全没听懂他的威胁。

“你答应我我就松手。”

“你先松手。”

“你先答应!”

“……松手!”

“答应!”

……

最后,是有人寻来,唤着什么,他还没听清,也完全没意识到,那是在唤她,而她却是兔子一样从他腿上拔身而起,随即又看着自己一身灰尘墨迹,又揪揪自己一边散了的丸子头,抓着那把头发,急急忙忙问他会不会扎头发。

他用看白痴似的眼神看着她。

然后那唤人的丫鬟便找到了他俩,看到他后吓了一跳,再看到她那模样,丫鬟顿时暴怒,挽起袖子就要追她。

而她再顾不上他,撒腿就跑,一边大叫着“冬梅姑姑我下次不敢了!”,一边……却又回头对他又似威胁,又似讨好地眨眨眼。

配上她那仓皇逃窜的模样,显得格外滑稽。

滑稽到,让小小年纪便不苟颜色的他,都忍不住扬起了唇角,然后又立时绷住。

不过是个跟卢玄起一样的蠢货罢了。

——虽然,长得倒是比卢玄起可爱多了。

那日回去后,父亲问他感想。

本来早就做好回绝打算的,却在话到嘴边时,莫名其妙变成了——“明日再看看。”

于是第二日,他便继续扮成崔静之书童去看了。

他只是来看笑话的。

他这样告诉自己。

他看得清楚,她和那少年的小动作,哪里还用得着他告密,崔静之其实早就看到了,不过是看着那少年对答还算流畅,便装着不知道而已。也就她和那少年,两个蠢货自以为瞒过了人,天天玩地不亦乐乎。

而他和崔静之,一个装作没有窥见学生秘密的眼瞎先生,一个则装作窥见她秘密的书童,默契地看着那两人自得其乐,一个收获了和谐的师徒关系,一个,则收获了那小人儿千方百计的讨好。

为了堵住他的嘴,她给他点心,给他说一箩筐的好话,在他偶然说出自己母亲是妾室后,不知脑补了什么东西,又拿出满满一荷包的金豆子银叶子给他……

当然,此时他也知道了,她不是服侍那皇孙的小丫头,而是乐安郡主。

虽然没一点郡主样,但的的确确是郡主。

是了,那时候她还是乐安郡主而不是公主,正如那时他还是天之骄子的卢玄慎,而不是卑贱如泥的卢玄慎。

若是那时,他们再大一些,在可以议婚的年纪,那便是再门当户对不过的两人。

当然,那时他并没有想这些。

他只是一边觉得离谱,一边觉得有趣,面对父亲的询问,只说再看看,再看看……

于是看了一日又一日,看得都跟她混地熟透了,甚至还无师自通学会给她扎丸子头,好应付那个管猴子一样管着她仪态的冬梅姑姑,进而收获她一大堆甜言蜜语,甚至还像叫她那个皇孙哥哥一般,叫他“书童哥哥”……

他在卢家自然也是有妹妹的,当然,不是同一个娘生的,彼此间亦不亲近,哪怕叫着他的名字后面再加个哥哥,他也觉得像在唤别人。

但如果她唤他“玄慎哥哥”……

在跟着崔静之去了好些次,跟地崔静之都怀疑他动机后,他想,明天就吓她一吓吧。

想着脱掉那身书童装束,转而以伴读的身份、以卢家公子的身份出现时,她那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他便忍不住地笑,甚至还遐想着,等到他成为伴读后,她会不会也像趴在她那哥哥桌案下时一样,在他桌案下睡觉,会不会也趁着先生不注意时跟他嬉闹。

他想着第二日一早就跟卢攸说。

他甚至让奶娘将第二日要穿的衣裳用香熏了一遍又一遍。

他微笑着、雀跃着,等着第二天的到来。

然而那一天再没有来。

*

“贱人!贱人!贱人!”

“贱人生的亦是贱人!”

“你怎么那么贱,怎么弄都弄不死?真应了贱人命长不成?”

“你那贱人娘偷汉子时,你是不是就在一边看着,心里嘲笑着我这个傻瓜?”

“我对你们母子哪里不好了?你们要这般害我?”

“吃我的穿我的,还要背叛我,呵呵……”

“贤良淑德,德容言功,既然你娘没学好,那你便替你那贱人娘学一学。”

“做人要守本分,更要看清自己的分量!”

“送你‘敬贞’二字,要你知晓——人要心存敬畏,要恪守贞洁,别跟你那贱人娘一样!”

*

他蜷缩佝偻如虾子,眼前是茫茫的黑,耳边是声如厉雷的震怒的骂声,一声又一声,一声又一声,来自前后左右,来自四面八方,来自那个曾经被他叫做父亲的男人。

从云端跌落尘埃,最痛苦的不是跌落时□□的粉身碎骨,而是目之所及再也不一样的风景,是跌到尘埃泥泞里的心。

欺辱,毒打,折磨,□□的痛总有极限,久而久之,便麻木了,可是心,却还在不断地下坠,下坠,下坠。

那个曾经被他叫做父亲的男人,用他所有知道的难听的话语咒骂着他,让那些他曾经的兄弟姐妹、嫡母姨娘、丫鬟仆从……让所有人羞辱着他,将他的脸面自尊一次又一次踩进泥里。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你娘是个贱人,你娘跟人跑了,你娘恬不知耻。

他们一边又一遍地说着,你骨子里留着你娘下贱的血,你是个和你娘一样的贱人。

什么金尊玉贵的贵公子,什么人人夸赞的卢家奇才。

那只是因为那时你姓卢,只是因为那时大人喜欢你。

当你姓氏存疑,当你失去父亲的宠爱,你就什么都不是。

你没有资格瞧不起任何人。

因为你就是最下贱最卑微之人。

一句句,一声声。

叫他要恪守本分,叫他要知晓自身之卑贱,他们把他浑身的骨头打碎了,磨成粉,扬到风里,不留一点点,让他如软骨虫般只能在地上匍匐、乞讨、不敢妄想一丝丝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再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而是污秽泥淖中以腐尸粪便为食的蛆虫。

处世之道,圣人之言,济世之愿……都远去了。

只有谩骂。

只有恐惧。

谩骂到无话可骂。

恐惧到他再不敢睁眼看光。

只能卑微蜷缩于泥淖中。

*

“大少爷中进士了!”

“大少爷真乃人中龙凤,这么年轻的进士,曲江宴后,怕不是门槛都要被提亲的人踏破。”

“便是没中进士,就咱们大少爷这出身这品貌,门槛早被踏破了好吧?若不是夫人属意她娘家侄女,便是公主也配得上啊!”

“那是那是!”

“……对了,说起来,咱们府上不还有个二少爷,我记得,以前族学里的先生们夸那位二少爷可夸地比——”

“呸呸呸,提那个晦气的人做什么?那人哪能跟大少爷比?”

……

那一年,是他十七岁时。

亦是卢玄起十七岁时。

十七岁的他依旧卑微如蛆虫般活着,十七岁的卢玄起意气风发,风头无两。

那个曾被他当做蠢货的卢玄起,一路顺遂无比的拜名师,扬文名,在无数人的赞许期待中,春闱后高中一甲进士。

而彼时的她,亦从乐安郡主,变成了乐安公主。

那年也是个早春。

曲江边上的杏花早早地开了,春闱过后,江岸杏花粉白如雪,新科进士跨马游街,曲江游宴。

而也正是那次,乐安公主第一次出现在京城百姓面前,出现在无数少年学子面前。在粉白杏花林里,少女的容颜比苍白的杏花娇艳百倍,流转的眸光,比曲江的流水更蜿蜒迤逦,曲江宴后,赞颂乐安公主美貌姿容的诗句便写满了状元楼满面墙壁。

曾经小小的孩子长大了,长成倾城倾国的少女,甫一露面,便倾倒了游人无数。

亦倾倒了卢玄起。

卢玄起的母亲原本为他定了崔家的表妹。

曲江宴后,卢玄起便执意退了与崔家的婚事,转而要尚公主。

那时,皇储之争已有苗头,七王之乱端倪初显,乐安公主是皇帝元后所出,而元后所出的,除了她,还有那个与她一母同胞的兄长,亦是有力的皇位竞争者之一,但除他之外,母族势大的皇子亦有好几个,皇帝正当壮年的兄弟也有好几个,京城内外,暗流涌动,卢家亦在其中斟酌选边站,甚至有更多更大的心思……

因此那时候尚公主,且还是这样一个立场已经完全绑定了其中一个皇子的公主,其实并不算什么好婚事,起码比不过卢夫人原本定的那位崔家贵女。

但卢攸与卢夫人拗不过卢玄起,终是同意了。

正式求娶前,还特地安排两人见面。

那是那年的七月半,盂兰盆节,佛家里目连供奉十方自恣僧,救母亲脱离饿鬼道的日子。

卢家添了万贯香油钱,与大慈恩寺一起办了盛大的法事,香烛彻夜烧,莲灯飘满河,远近无论平民百姓抑或高门权贵,赴者云集。

而每逢此类节日便至大慈恩寺为亡母祈福的乐安公主,自然也去了。

卢玄慎也去了。

他穿着唯一一身还算完好的衣衫,提前在河水里将身体和衣衫濯洗干净,拿着偷偷攒下的一点点钱,买了香烛纸钱莲灯,又捡了路边顽童玩过扔掉的面具,掩去面容,躲着卢家人,躲着所有人,孤魂野鬼般,终于寻到一处偏僻无人的河道,才在那里停下,燃香,烧纸,放灯。

他跪在香烛莲灯前,怔怔看着那点燃的香烛飘出的袅袅的烟,大脑久违地再次转动。

他想,自己或许不应该这样做。

那个注定在十八层地狱翻滚煎熬的女人,那个背负着□□之名死去的女人,凭什么值得他这样做?

若不是她不守贞洁,若不是她妄动贪念,他何至于如此?

就像卢攸说的,她就是个不知餍足、贪得无厌的贱人罢了。

所以他为什么要为这个贱人如此冒风险?

得了失心疯吗?

他看着摇曳的莲灯,渺渺的烛烟,痛骂着自己,可是,一边痛骂,一边,眼前又浮现出那女人曾经美丽又慈爱的模样。

是的,他记事早,七岁前的事,她还在时的事,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记得她常常郁郁寡欢的模样,哪怕卢攸来临幸时,也只眼角微微上挑,但唯有看到他时,才会整张脸都笑地美丽璀璨,让他觉得他是她手心唯一的珍宝。

可是……

既然是唯一的珍宝,为何最后还是抛弃了他呢?

抛弃他这个唯一的儿子,抛弃膏粱锦绣的生活,选择跟那下贱的仆从私奔,私奔还私奔不成,蠢到不过几个时辰便被抓回来,然后交代了一切,然后被乱棍打死。

简直滑稽可笑。

更滑稽可笑的是,他竟然把关于这个女人的一切,都记得那样清楚。

她的好她的坏,她最后的抛弃她最后的死亡。

全都日日夜夜刻在脑里不能忘。

无法彻底恨她,更无法抛弃芥蒂爱她。

他脑海里撕扯着,尖啸着,他咬紧了唇,他将唇咬出了血,他徒手抓住那正燃烧着的香烛,烛焰将手心烫焦烫黑……这一切他都一无所觉。

直到一声轻唤。

“你的手,不疼吗?”

清脆又轻柔的声音,仿佛二月雏莺,带点婉转,带点娇柔,是妙龄少女的声音,只听声音,便能描绘出声音主人长相似乎也不错,而随着这声音的响起,一股淡淡的少女香气便萦绕在了身边,甚至还有温热的说话之间的吐息,都随着那轻柔的话声,拂在了他面颊上。

如此情景,恰能撩动如他这般年纪的少年。

然而,他却没有半分旖旎心思。

他下意识只想逃,仿佛地底的老鼠鼓起勇气从地底探了个头,然后被地上的人类发现,于是他惊慌,他颤抖,他怕被人用看脏东西的眼光看他,嘲笑他,讥讽他。

“你怎么了?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吗?”

“滚。”

他竭尽全身的力气,从齿缝里挤出这一个字。

“你先放手,这样很疼的。”

那个声音又道。

“……滚!”他再抑制不住浑身明显的颤抖,齿间再度挤出那个字。

就像卑微的老鼠也会炸起满身的毛,竖起光秃秃的耳朵尾巴,外强中干地恐吓着来人,以为装作一副凶恶模样便能吓退来人。

少女默了片刻。

然后,那幽香和吐息便远离了。

随之而起的是裙裾蹁跹摩挲之声,是环佩轻轻相撞又旋即静默之声。

走了吗。

走了吧。

他的颤抖慢慢停歇。

同时内心嗤笑着自己。

果然骨头一旦打碎了,就再也拼凑不起来。

此时,不用那些人辱骂,不用那些人羞辱。

他自己已经全然丧失了作为人的勇气。

连与人正常对话都不能行。

他无声地讽笑,依旧握着那灼烧着掌心的香烛。

然而……

那个声音倏然再度响起。

在离他远一些的地方,在他闻不到她身上香气、感受不到她温热吐息的地方。

响起少女更低了一些,但依旧轻柔的声音:

“抱歉,打扰你了,不过,我也无处可去,好不容易才寻到这处无人的地方,你先别赶我走好不好。”

“你遇到什么伤心的事了吗?”

“我今日心情也不好。”

“我母亲生我时便去世了,我都没见过她,人人都说我母亲好,为了我而放弃了自己,但是,我却总在想,如果她没有为了我,如果她自私一点,活下去,那么又为何不可呢?”

“每逢年节,我都会来这里为母亲祈福,父亲哥哥还有旁的人便会夸我孝顺,可我知道,我并不算孝顺,我只是做样子,只是因为世人觉得我应该这样做,于是我便这样做了。”

“然而我内心……对她却好似并没有太多感情,毕竟我从未见过她,而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又难过又羞愧,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想,但又控制不住这样想。”

“所以我便又想,如果她当初没有舍弃自己性命生下我多好,可是那样一来,她会被说不贤不慈吧?而我,也就不会还能站在这里发牢骚了……”

“父亲跟我说我到出嫁的年纪、到做母亲的年纪了,可我还没想好,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母亲,也不知道该嫁什么样的人,嫁人后,又该过着怎样的生活,如果过的不好的话,我能选择离开吗……”

……

絮絮叨叨,琐琐碎碎,全是一个十几岁待嫁少女的小心事,那些苦恼和担忧,比起他的经历,简直微不足道到可笑,但她自己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可笑,兀自真切地烦恼着,述说着,还是对他这样一个陌生人……简直莫名其妙。

更莫名其妙的,是他渐渐停止了颤抖,连何时放开那灼烧他的香烛也不知道,连何时忘记了那些纠缠他折磨他的念头也不知道。

就那么听她碎碎念。

当然,他还是个烂人,所以,他在心里讥讽,在心里用最恶毒的语言戳破她那无聊的所谓悲伤,在心里用他悲惨的可笑的过往让她闭上喋喋不休的嘴。

“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不过,既然是祭奠逝去的人,还是开心一些吧。”——不知道就闭嘴。

“那个你祭奠的人,一定也希望你开心一些的。”——自以为是最可笑。

……

“抱歉,好像没能安慰到你。”——知道就好。

他没有说一句话,却好似已经跟她说了许久的话。

*

远处突然响起急急的唤声。

少女随之急急起身。

“啊,我要走了。”

她说道,随即,未等他在心里想出什么恶毒的反驳之语,她便小步跑走,那本来就已经远去的幽香和吐息,倏然随着她离去的动作彻底离去。

他喉咙里仿佛被什么梗住。

他甚至恼羞成怒。

这算什么啊。

莫名其妙兀自跑过来,莫名其妙兀自说了一番废话,又莫名其妙兀自离去。

因为他是见不得光的老鼠,所以就可以随时抛弃对吗?

他毫无理由毫不讲理地恶意揣测着她,他甚至按捺不住心底的恶意,想着,如果现在追上她,染黑她,玷污她,她又会怎样看自己,还会这样毫无防备地跟一个陌生男人说心里话吗?

从她言谈透露出的内容和衣裳的香薰,便可以知晓,她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而这样的小姐……

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恶念,他终于抬头,看向她,恶狠狠地看向她。

然后便看到她的背影。

无数莲灯香海里,虽然朦胧,却仍旧看得出那满身华贵环佩,纤弱婀娜的背影。

以及那叫着她的人,口中唤出的称呼。

“公主!您去哪儿了!可吓死我了,您要想吓死奴婢就明说!”

“哎呀,我去散散步而已,散散步,冬梅姑姑,我们快点走,皇兄不是说今天法事上有惊喜给我吗?什么东西这么神神秘秘的?”

……

那人影和来接她的人影都渐渐远去了,话声也都模糊不清。

只留原地的他,脑海中仿佛雷霆炸开,劈开那一片漆黑的混沌。

公主,冬梅姑姑,皇兄……

那窈窕的少女身影,瞬时便与年少时,那一个小小的身影合上。

是她啊。

原来,是她啊。

他欢喜地想笑,随即又悲哀地想哭。

*

人痛苦绝望时,便会将往昔的快活一遍又一遍咀嚼。

他快活的时候不多,仅仅七年而已,还有两年是完全不记事的,于是往后五年里,每一份细小的快乐都曾被他反复回忆,反复咀嚼。

而那些回忆里,有一个小小的女孩子。

曾经以为平常的接触,曾经以为自然而然的未来,结果却全成了奢望。

于是那个女孩子,便也连同那些快活的过往,变成他脑海里,一个无法忘却、闪闪发光的存在,一个让他在漆黑泥泞里打滚时,还记得世间还有光明的存在,一个,让他偶尔还能让他记起,自己还是个人的存在。

如今,这份存在又走到了他面前。

主动地、那么巧合地,越过千万人海,走到了他面前。

仿佛命中注定般。

*

他想,或许他刚刚应该早点抬起头的。

起码看看她长大后的样子。

不不,看了又能怎样呢?

让她看清他的狼狈,他的卑微,他的满心怨恨,甚至方才他那污秽漆黑肮脏恶心的心思?

不要。

即便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他也不要。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她不知道他是谁,只以为是一个普普通通萍水相逢的失意人,不知道他的姓名,亦不知道他的狼狈。

他不知该哭该笑,脸上表情化为奇怪的模样,好在面具挡住,也无人看见,只露出一双眼,看着那背影,深深地,深深地。

直到——

她突然转身,回望了一眼。

那么远。

隔着熙熙人群,隔着幽幽烛火,隔着幢幢树影……

就那么一点儿不错的,看了过来。

看到了他的双眼。

看到他来不及掩饰的眼神。

明明那么远,按理应该看不出什么的,更何况他还戴着面具。

然而,他就是无法控制地忽然手足无措,心跳如擂鼓,眼珠更是一动不动,只能继续用那种眼神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

只看着她的眼睛,甚至都忘记看她那长大后的样貌。

仿佛是许久,又仿佛只是刹那。

那已经变成中年妇人的曾经的大丫鬟,发现她转身回望,疑惑地说了什么,于是,她似乎顿了一下,再然后,视线便移开了,从他身上,从他的所在移开。

在仆从护卫的簇拥下,重新走向那灯火辉煌之处。

走向卢家人安排好的,她和卢玄起的相会。

再看不见黑暗里的他。

*

那日回去后,他前所未有地亢奋。

他竭尽所能地打探着她的消息。

地底的老鼠被所有人践踏,却也不被所有人防备,于是他听到了许多关于她的事,于是他知道了曲江宴,于是他知道了如今她在京中的美名,于是他知道那无数倾慕着她的人。

她是如今皇帝最宠爱的乐安公主,她同胞的兄长是皇位继承人的有力竞争者,她的前方一片光明,她注定拥有一个璀璨的人生。

一个跟他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一个他完全无法企及的人生。

这也没什么。

他本就没想跟她有什么。

只是好奇而已。

只是想看看,记忆里那个小女孩变成什么样了而已。

老鼠偶尔会钻出洞看看太阳,却绝不会试图拥有太阳。

他有自知之明的。

他不会像那个女人一样,贪婪地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

盂兰盆节后,卢攸直接跟皇帝开口,为卢玄起求娶乐安公主,本以为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但——她似乎并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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