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瞪他一眼,狠狠将那只手打掉,然后便拉着他进船舱。
“先上药!”
“真没事儿,破个皮而已,其实这里没传言那么可怕,蚊虫躲着就行,这里土著民有很多驱蚊虫的法子,而且别说牙印了,再大的伤我也受过,不都没——”
“受伤?哪里?”
“别紧张别紧张,早就好了,也不是这次,很久之前了。”
“……所以你信里说的一切平安都是骗我的了?”
“呃……”
……
虽然没有跟大部队的医师百工等一起走,但预防着南下的旅途艰辛,最重要的是……到了琼州后,有可能面对的病重或伤重的睢鹭,因此与乐安同行的除了侍卫,还有京城能请来的最好的大夫,以及许许多多的药,金疮药麻沸散内服药……甚至千年人参灵芝都有好几棵。
当然,一个牙印断然是用不上那些的。
撒上些止血(其实这个也压根用不上)消炎的药,然后在睢鹭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眼神中,用绷带将他整只手臂缠了一圈又一圈……缠成了一只长粽子。
乐安抱着那“长粽子”,点点头表示很满意。
然后便是查看睢鹭所说的曾经所受的伤。
索性他穿地不多,上身一眼就能看清,之前被他肤色和气质的变化惊到,乐安才没注意,但这会儿仔细看,便发现他从左肩到胸口有道足有一拃长的伤疤,疤痕还不浅,虽然看上去伤口已经旧了,新生的肉都已经被晒成古铜色,但仍然可以看出曾经有多吓人。
而除了这处比较严重的之外,还有许多细小的伤口。
将他原本那玉石一样的身躯,划上一道又一道斑点和瑕疵。
……
船已经接近琼州港口,就算降了帆,也用不了半刻钟便可达,但,或许是知道乐安和睢鹭有话说,外面没人敢催促,船便几乎全靠傍晚的微风,蜗牛似的往港口挪。
乐安看一眼船窗外那近在眼前的港口,和港口之后的琼州。
终于收敛了恶作剧的心思和怒气,平静地看着睢鹭,道:
“说吧,怎么回事。”
睢鹭眨眨眼,眼睛瞬间变得湿漉漉的,眼角都下垂了,试图做可怜无辜状博得她同情。
然而……
以前他是文雅瘦弱美少年,做这模样自然让人怜惜,但如今……乐安仿佛看到一头比人还高的黑毛大犬满地打滚撒娇。
“说!”乐安柳眉倒竖,猛拍狗头。
大犬,不,睢鹭,立即坐正,大声回道:“是!”
*
起初睢鹭也不算骗人。
乐安收到的他那最后一封信,信上所说也的确属实,他要去一个人数众多的当地土著部落,那个部落在琼州已经不知多少年,但很少与外人来往,连与其他部落的交流都少,少有的几次交流几乎都是抢地盘、械斗……每次都得流血死人。
至于与官府的联系则更弱,据说以前也有官员派人去跟那群落的人试图交流,结果派去的人不知干了什么,将那群落的首领惹怒,差点命都丢在那里,于是此后便再也没人去——再说了,也没什么好处不是。
琼州虽然地广人稀,但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当地小部落,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适应了这里的环境气候,有着自己的文化风俗,有着一套自己的适应这里的方法,但是因为交通阻隔,却又几乎都还过着十分原始的生活,不善耕种,靠天吃饭,野兽、疾病、海啸,随时都能夺去他们的生命。
固然有些部落有些长处,比如抵御蚊虫的秘方、采珠采水沉香的法子等等……但也仅限于此了,能找到这些人,与之沟通都是难事了,更何况想将其登记在册收赋税。
完全是吃力不讨好。
所以以前的官员几乎都没干过这些事儿。
但睢鹭却沿着山沿着海岸,一个个地寻这些部落,一个个地尝试与其沟通交流。
有些还好,比较容易沟通,但有些长期封闭,甚至吃过“外面人”亏的部落,却对部落以外的所有人十分警惕甚至凶狠。
睢鹭那次去的,便是这样一个部落。
这一去,原本只准备去五天,而且五天里还能让手下派人将他写给乐安的信送回来寄到京城。
结果,却是一到那部落便被囚禁起来。
别说写信送信,甚至命都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
他被关了五天才终于找机会逃出来,为了躲避追捕,还在深山老林里绕来绕去绕迷路,最后回到能寄信的官衙时,已经是半月过去。
原本一天一封寄到京城的信,已经断了半个月。
因此回去后,睢鹭顾不上吃饭喝水,顾不上洗澡换衣,只想着快点给乐安写信报平安。
却在写完后愣住,然后翻出之前乐安寄给他的回信,近期的信一封封看完,然后愣了许久。
最后,他没有将那封信寄出。
而之后数天,他仍旧天天写信,却仍旧一封也没有寄出去。
再之后,前两天,广州经略使派的人乃至京城派的人到了琼州,询问他的消息。
但他却先是让手下人躲着,让那些人找不到人,实在躲不下去了,便放两个人含糊其辞,模棱两可,而他仍旧躲着那些人,这两日便天天在港口守着。
再然后,便终于守到了她。
*
船行再慢,睢鹭讲完这段话后,也已经到了那个远看十分简陋的小港口,而睢鹭,没有看船外一眼,只专心看着乐安,整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那变得深邃却似乎更加俊朗的脸,紧贴着乐安,与她面贴着面,唇挨着唇。
“所以,为什么?”
而乐安,这样轻声问道。
虽然她心里似乎已经猜到为什么。
“因为——”睢鹭的声音也随着乐安而变轻,紧贴着她脸颊的头颅也微微挪开一些,好让双眼能更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不再犹豫。”
“所以,我想逼你一把。”
她跟他不一样。
他早就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唯一的牵挂,便是她,所以无论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但是她不一样。
京城不仅是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更是她倾注了半生心血的地方,更是她几乎所有亲朋好友所有牵挂着的人所在的地方。
在那里,她有太多牵挂和顾虑。
睢鹭这才看了看船外。
方才他登船时便看过,船上除了水手和侍卫们,便几乎没有别的人,更别说那些陪着她几乎不离身的侍女们。
睢鹭低下头,又轻轻抱住了她。
“我知道,你在犹豫。”
“可是我更知道,你想来这里。”
那些她写给他的回信,那些看似平常的日常,透过字纸,他感觉到了她的犹豫挣扎,以及更多的——向往。
他知道,她一定会来。
而他所做的,就是用自己做诱饵,或者说威胁,在她内心摇晃的天平上,加上最后一点筹码。
让她舍弃所有挣扎和牵绊,奔向这里,奔向他,奔向她的心之所向。
仿佛许久之后。
“……混蛋。”
乐安又轻声骂了一句。
却没有再恨恨地咬牙切齿,而是甚至带了一些笑。
睢鹭也笑,笑着笑着又有些疼,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她的发,内心还是有一些后怕,旋即又有些酥痒和甜。
他当然知道自己这法子鲁莽,会让她担心,但是,他也知道,她并不是那种会为了感情为了男人奋不顾身的人,不论多着急,她都不会让自己乱了阵脚,而如果不那么担心他,她完全可以仅仅将此当做一个机会,一个彻底脱离京城的机会。
而他,其实……他始终不清楚自己在她眼里,是志同道合的同伴的成分多些,还是男女之爱的成分多些。
虽然这两者好似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甚至他还觉得前者的感情和关系才更牢固,所以执着于这点区别就显得益发矫情。
但他就是莫名的在意。
但现在,他又想狠狠给自己一巴掌。
因为啊,眼前这人,这个风尘仆仆、形容消瘦、以比他预料的时间早得多的出现在他面前的人,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那眼里迸发出的焦急和喜悦的光芒——
他不会认错。
如他一般。
她也将他放在了心上。
睢鹭将头埋在她脖颈,不知不觉眼角湿润,随即,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乐安道。
睢鹭悄悄揩去眼角的湿润,然后抬头,伸手。
一把将她抱起。
“啊!”双脚陡然离地让乐安惊叫了一声。
而睢鹭则哈哈大笑着,就这么抱着她走出船舱,走上甲板,然后走上船工早已搭好的上码头的木板,走过木栈桥,走上那个简陋却齐全的码头,最后,走上那个郁郁葱葱广袤的海岛。
直到脚下踩到泥土,睢鹭才将乐安放下,牵着她的手,为她指着前方。
“看——”
“这里就是琼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