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
……
几个女尼兴奋的话声从耳边掠过,听到那个熟悉的曾在心中日日夜夜折磨着她的名字,问心睁开眼,看着手中被自己捏地几乎要变形的佛珠,缓缓起身。
长宁侯府的法事果然盛大。
问心一改以前不掺和这种肥差的做派,献上所剩无多的私房钱,求了主持去参加这场法事,然后,便果然在那法事上看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希微道长。
佛道虽非一家,但对京中贵人乃至民间百姓来说,其实差地并不太多,都不过是求心安的地方罢了,便如这长宁侯府,有钱有势,于是做个法事便佛道都请来了,也不管三清和佛祖各管各的会不会管岔了。
也是因此,京城附近的出家人,无论佛道,彼此之间多少都有些了解,尤其是定位相似、有着直接竞争关系的女尼和女冠,因此,即便是问心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也多少听说过这位希微道长。
据说这位出身皇族,少年时突遭大变,毁了容貌,因此便出家修道,原本常年在外云游,因此在京中便名声不显,倒是几年前起,许是年纪大了,她不再外出云游,才终于声名鹊起。
都说她修道多年,道法高深,道心通透,善解人心之症。
虽然,在更多人看来,她之所以能成名,最主要的还是她那位公主殿下至交好友的身份。
因为这个身份,她才名声大噪,成为权贵人家做法事等最爱请的座上宾。
即便那位后来离京去了琼州,这位希微道长也没有因此落魄,因为那位至高天子思念公主,便加倍地对那位公主留下的亲朋好,于是,因为与那位公主的情分,希微道长深受皇帝青睐,宫中一旦有道门沾边的事宜,这位希微道长便必会被邀请。
上行下效,皇帝都如此,下面那些达官显贵,更是争相以请到这位希微道长为荣。
只不过这人颇有些世外高人的风范,除了皇宫外,旁的任是如何显贵,说不去便不去,甚至连皇宫的邀请,不方便时也会直言拒绝。
所以问心也只听过其名,而从未见过其人。
而如今,有这个机会,她便想见见那位传说中的人。
是传说中那位的好友啊……
那么,应该也认得他吧。
他和她,那两个,已成她心魔的人。
怀着这个心思,在法事一做完,其他庵里前来的女尼纷纷寻找着自己的目标,好谋得更多好处时,问心找到了那位希微道长。
希微道长自然不必讨好那些权贵夫人来获得那点赏钱,因此,法事一了,便懒懒地找个地儿歇着。
问心一步步走近。
还在心中想着如何搭讪说辞时,那人忽然睁眼。
“你是谁?”那位年逾五十,发丝花白,大名鼎鼎,此时却身姿随意地倚在凉亭柱间,除了身上道袍和手中麈尾,便再没一点出家人仙风道骨模样,而若非那遍布全脸的狰狞伤疤,长相气质也仿佛只是再寻常不过凡间一妇人的女子,懒声问道。
“贫尼……水月庵问心。”她低下头,弯下腰,说出法号。
“哦。”
那妇人,不,希微道长瞥她一眼,未再追问,只道:“找我何事?”
问心低头。
“贫尼想请教道长,如何修道?”
希微道长嗤笑一声:“怎么,莫不成你想改投我道门?”
问心又低头,“道长说笑了,贫尼只是想,佛道本相通,道长道法高深,见解自然比贫尼高,而贫尼苦修多年未有寸进,不得不四处求教,是以,还望道长不吝赐教。”
希微摇起了手中麈尾。
“那我问你,你缘何入佛门?”
问心一顿。
“不好说?那我替你说。”希微麈尾一扬。
“因为你问心有愧,因为你走投无路,因为你觉得这世间已经满是风刀霜剑污糟烂透而你只想逃,逃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你的地方,逃到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之处,所以你剪了头发,做了尼姑,所以你整日念经苦修,渴望求得一隅安宁净地,渴望从佛法中求得甘霖以浇熄你胸口的灼灼心火——我说的可对?”
问心低下的头猛地抬起。
随即又微微低下。
“道长知道我是谁。”
不是知道水月庵的尼姑问心是谁,而是——
“对,我知道。”希微微微一笑,麈尾执颔,“前弘文馆刘大学士之女,刘遂初,刘小姐,我听乐安说过你——在你做出陷害睢鹭那等破事儿之后。”
一直被烈烈火焰灼烧的胸口陡然愈发窒息和灼热起来,问心,不,刘遂初咬着牙,只觉仿佛被扒光了衣裳,浑身再无一点衣衫遮挡,而身周都是火焰,是油锅,烈烈的火和油将她烹烧着,叫她口舌发紧,呼吸停止,再说不出一个字一句话来。
果然,她知道,那么他自然也知道,她和他都知道她干的事儿,知道她有多么可笑而卑劣。
可他们偏偏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可笑卑劣。
他们只会将她当做笑话一般,讲给友人听,以致数年后,这友人还能记得她,一见她,便发出嗤笑,将她如小丑一般逗弄。
她自始至终都是个笑话。
她根本就不该来,不该来自取其辱,不该来奢望什么,她就该在那污糟泥泞的庵堂里呆一辈子,念一辈子的经,受一辈子的讥讽,痛苦一辈子,以惩罚她的愚蠢她的卑劣她的自作多情……
“……想什么呢?喂喂,你自个儿问的我可没欺负你,待会儿见了那帮秃瓢可别瞎告状哈!”
空无一物的头顶被什么东西重重敲打了下,刘遂初艰难抬头,便见那妇人拿着手中麈尾敲自己的头。
是借机替好友出一口气吗?好,那便打吧,最好打死了,死了干净,死了她便解脱了。
于是她闭上眼,一副闭目受死的模样,眼梢嘴角却露出恬淡期待的笑。
“哎呦我去,这又是在想什么呢?”
希微受不了地叫道,看着这模样表情复杂到叫她头皮发麻的小尼姑,心里又咒了咒那扔下她远走琼州的没良心女人,瞧瞧你瞧瞧你,都造的什么孽呀?给人家留下多大心理阴影呀?
“睁眼!我说你,睁开眼!”
刺耳又聒噪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而那重重的击打却没有再落下,等了许久,都没有落下。
刘遂初缓缓睁眼。
希微将麈尾当扇子狠狠摇了下,决定不逗这小尼姑玩儿了,嗐,到底年轻人,还是钻了牛角尖的年轻人,玩不起呀玩不起。
“别拿那眼神看我哈,我跟你无亲无故无冤无仇的,我不恨你,自然也不会打死你,嗯?我为什么知道?你那眼神就差把‘打死我吧’写在脑门上了好吧,本道长好歹一个出家人,你们佛门不杀生,难不成我们道门就喊打喊杀的吗?”
刘遂初一言不发低头听着,直到那希微道长说完了,才躬身施礼:“如此,便不打扰道长了,贫尼告辞。”
然而,却是话声刚落,便听得背后一声喊:
“等等!”
刘遂初顿住脚:“道长还有何吩咐?”
“我也不清楚你们之间到底有些个什么破事儿。”
希微看着那佝偻瘦弱,仿佛被什么重重压垮了身躯的小尼姑,想起许久以前,那个女人对她提起这个人时,那轻描淡写的神情,和最后的那一声叹息,眼神便也微微带了些笑意。
虽然似乎是有过节的人,但她相信,如果乐安在此,一定是和她一样的选择,因为那个人哪,最不喜欢看别人沉沦苦海中,因为那个人哪,虽然嘴硬,却有着比佛祖更慈悲的心肠,因为那个人哪,她自己没有儿女,却是将这天下人,都当做她的儿女……
“不过,既然你问了本道长如何修道,那本道长自然要答。”
好不容易有人真心问她这么正经的问题,多难得,正是弘扬她自悟道法的时候啊!
希微站直身姿起身,衣冠一整,麈尾一扬,原本懒散庸俗的习气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正是传闻中道法高深仙风道骨的高人模样。
连带着,本来闭眼悲怆的刘遂初,都站直了身体,怔怔看她。
希微满意一笑:“不知道你们佛门怎么说的,但我们道家,讲究一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自然’是什么?自然便是天地人,是日月星,是山川湖海,是花鸟鱼虫,是喜怒哀乐,是生老病死,是春生夏长,是秋收冬藏,是群燕辞归鹄南翔,是草木摇落露为霜,是我今日来这长宁侯府本想着尝尝这府上据说有名的芙蓉醉鸡结果却因为你们这群秃瓢拖累而吃了一肚子青菜豆腐,是我好不容易把那群人摆脱了想搁这儿清净会儿结果却又不知哪儿来个哀哀怨怨小媳妇似的小尼姑……”
“吨吨吨”如水银泻地,又“咣咣咣”如大锤砸地说了一连串看似有意义却实则毫无意义甚至气人的废话后。
眼看那小尼姑脸色已经又由怔愣变成愕然再由愕然变成屈辱,希微终于话声一顿,轻叹一声:
“自然,便是这世间。”
“所以修道,便是走在这世间,看这世间,想这世间。等走遍了,看完了,想明白了,这道,便也悟透了。”
刘遂初又怔怔看她,半晌才道:“既然如此,那出不出家又有何区别?”
不论出不出家,不都能在这世间走、想、看?既然如此,出家的意义又何在?
希微麈尾一挥,下巴一扬:“没有区别!”
这还是她最近几年才悟到的“道”呢。
无论佛门道门,所修之佛之道到底是什么?是埋头苦读经书道藏,还是四处寻访灵地洞天,抑或与高人大师侃侃而谈?
是,却也都不是。
闭门造车不可取,佛经道典里没有佛道,那只是佛道启发有大智慧之人留于世间的吉光片羽,能给人以启发,却无法真正叫人悟道,真正的佛道在世间,在每一个人自己要走的路中。
所以若心有不甘、愤懑、愧疚、遗憾……念经诵道或许能稍稍排遣,但真正的内心自在,却不能求诸那些死物。
恶贯满盈之人,放下屠刀念念经便立地成佛了?
愧疚遗憾之事,神佛前跪一跪拜一拜便念头通达了?
哪有这种好事。
不过是愚蠢、懦弱、伪善之人为逃避无知、畏惧、良心而做出的自欺欺人之举。
凡事不求诸己身,反求诸神佛,便是最懦弱无能之举。
就如她少年时,为了躲避不想面对的命运于是遁入道门,一味逃避,还自以为果决勇敢,然而,哪里不都是在这世间打滚?
出家也好尘世也罢,人生在世,只要这躯壳还在,就俱是一样的凡夫俗子,就俱得一样受这凡尘磨炼煎熬,自以为出家了便跳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当然是再自欺欺人不过的想法。
甚至,最近几年她才想,其实她远不如那些她曾看不起的一直在俗世中打滚的人勇敢,就譬如那个爱恨情仇里折腾了大半辈子,老了老了,一把年纪还跑那么远千里追夫开启新生活的老友。
唉,某种程度而言,她甚至不如眼前这个小尼姑,起码人家打眼一看就知道有段刻骨铭心的故事,而她,就只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走过的山川风月。
不过,这也是自然吧。
她有她的刻骨爱恋,她亦有她的风月无边。
希微微微一笑,最后朝那小尼姑道:“你还这么年轻,太钻牛角尖可不好,如果可以,就出去走走吧,死读经书可读不出什么来。”
哪怕是像她当年那样游山玩水也好嘛,小小年纪整天闷在庵堂,没毛病也给闷出毛病了,还想什么念头通达,纯属想多了。
希微摇头叹着,自觉今日又完成一桩善举,念头也更通达了一些,嗯,待会儿私下找那长宁侯府夫人,让她叫府上大厨献上那芙蓉醉鸡,念头定能更通达。
惦记着那醉鸡的味道,希微顿时一刻也坐不住,也不再看那小尼姑,迤迤然起身掸尘,便要去寻那长宁侯夫人。
却在与那小尼姑错身而过时,忽而又听那小尼姑哑着声唤她。
她停下脚步,“嗯?”
刘遂初握紧双拳,唇也抿地死紧,却终究,还是将心里的话说出:“您……为何指点我?”
不是公主的好友吗?不是知晓她做过的卑劣的事吗?既然如此,难道不该继续嘲弄唾骂甚至殴打她吗?为何……还对她说那样的话,那样,明明就是开解指点她的话。
希微看着那小尼姑,哦不,人家有名有姓,叫刘遂初来着。
真是个好名字呀。
好到那个女人轻描淡写地提起自个儿驸马差点被人陷害失身后,关注点居然是奇怪的——
“或许是因为,你有个好名字?”希微轻笑道。
“昔遂初之显禄兮,遭闾阖之开通——遂初,谓去官隐居,本意是遂其初愿吧?嗯,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有个人说的,如果引错了出处也不是我的错哈,总之她说,你的名字很好,若世间人人能如你的名字一般,遂其初愿,那该多好啊。”
人之初,性本善,或许不能涵括全部人,或许也不排除世上真有天生奸恶之人,但那个人总是乐观地相信,这世上生来性善或混沌的人居多,只是后来啊,那些本来善良或混沌的人们被这黑白灰夹杂的世间挤压着、揉搓着、浸染着,于是渐渐失去了原来的颜色,变成最初的自己完全不认得的模样,变成自己讨厌的模样,所以才不安,躁动,悔恨,遗憾……这样的人,哪怕浑身染黑,也不至于完全无药可救,因为,他们一直在试图想找回自己最初的模样啊。
刘遂初愣愣了片刻。
她想说那个人还真的引错了出处,她的名字来自楚辞《天问》篇,而不是刘歆《遂初赋》,不是什么去官隐居也不是什么遂其初愿,只是根本没有什么意义的两个字,只是她父亲看到两个字便随意组词组成了她的名,只不过被幼时的她自作多情地当做什么父亲疼爱她、她与其他姐妹不同的证据,又正如后日的她自作多情对一个陌生少年擅自心动爱慕浑然不管他并不需对她的心动爱慕负责。
可是……
“那个人,是公主吗?”她最后轻声问那位公主的挚友。
希微笑笑没回答。
那便是了。
遂初,遂初,遂其初愿。
在那位眼中,她的名字,原来还可以有这样的意思吗?
在她做了那样的事后,在她连自己都无法面对自己之时。
她还能……遂其初愿吗?
而她的初愿,又是什么?
刘遂初茫茫然抬头。
然后那重重的击打,又落在了她——肩头。
“如果心存迷茫,就出去走走。”
那没一点仙风道骨的希微道长拿麈尾敲着她的肩膀,敲一下说一句道:
“走多了,看多了,或许就想通了。”
“走去哪里?”刘遂初下意识道。
希微麈尾一扬,扬向一个方向,口中却说着:“随便你去哪里,天下之大,哪里不可以去?不过你可得小心些,你又不像我毁了脸貌若无盐,强盗土匪都不打我主意,要出去走,就得挑安全的路、跟可信的人走,嗯,比如朝廷派遣哪、边疆移民哪之类的。”
刘遂初定定看着希微。
希微却也只看着她,最后笑了一下,随即便转身飘然去了。
她的那位老友和她那位小驸马,去了那据说鸟不拉屎的地方后,竟然愣是叫一片偏远蛮荒之地成了富饶边陲重地,因人口不足,前些日子还上请朝廷,说琼州无数良田无人垦,恳请大梁域内凡有无田地者,均可移民琼州,于是那个一心想补偿姑姑的帝王,便不仅发了诏书昭告天下,更广招臣工,准备再往琼州为那对夫妻送一次人,那可是有朝廷文书有官府护送的行程,安全什么的都无需顾虑,弄地她都十分心动,想再劳动劳动身子骨蹭趟行程,权当探望老友了。
不过——
她回头看看那人。
人的路终归要自己走,她已经指地这么明白,如果那人心障所在是她的老友和她那驸马,那么,要解开,便终归要去那里,要去见那两个人。
可她若自己想不开,那谁也没有办法。
全看她自己了。
希微笑着,随即便皱皱眉将这些事抛到了一边。
她操心这些事儿干嘛?她的芙蓉醉鸡可还没吃到呢!
老友说得对,天大地大,吃饭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