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 西边日头渐渐落下来,乐安在耳房,茶点也吃了, 投壶也玩了, 书也看了,看着日头渐渐斜向西边, 便没有再做什么, 只安安静静等着。
直等到三声锣响。
“公主,收卷了!”侍女喜滋滋地对乐安道。
乐安点点头,起身,出了耳房。
等到乐安重新回到门外的马车上时, 尚书省大门也终于打开, 无数考生便从门内涌涌而出,有人面带沮丧, 有人志得意满, 在门外等候的考生家人们也一拥而上,急切地询问着。
乐安没有动, 她坐在马车上, 倚着车厢, 看着大门的方向,然后, 几乎是在睢鹭出现的一瞬间, 便发现了他。
至于原因则无他——无论身形相貌, 睢鹭都太过出挑。
隔着汹涌的人群, 乐安朝他挥挥手。
而睢鹭, 也在出门后第一时间抬头寻找公主府的马车, 然后就看到了乐安朝他挥手的样子。
他脸上露出笑, 也挥了挥手,然后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终于到达马车前。
将食盒书箱等交给侍女,睢鹭单手一撑,跳上了马车。
乐安撩起了帘子,看他这身手矫捷,没一点劳累一天的样子,挑了挑眉:“看上去还不错嘛。”
睢鹭也朝她笑:“幸不辱命。”
说罢,便钻进了马车,也将正撩着帘子的乐安抱进了怀里,低下头,似要呼吸她身上的味道似的,深呼吸一大口。
乐安任他施为,哪怕此刻马车帘子都撩起来了,外面的人一眼就能看到他们在做什么,甚至乐安还能看到有几个一直看着这里的人,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当众这么亲热,要是换个小姑娘,怕是这会儿已经害臊了吧?
不过乐安不在意。
她任睢鹭抱着,好奇地问:“这么说,你很有把握咯?”
睢鹭将脑袋从她头上移开,看向她的脸,但仍旧紧紧抱着她。
“能不能中,我没把握,毕竟我不是判卷人,不知道判卷者会怎么看,但——我尽力写出了自己想写的,我认为,这样便已足够。”
至于剩下的,就交给考官,和天意吧。
乐安笑着点点头:“你能这样想,就很好。”
马车辘辘地开始行驶,日头落下,外面一片橙黄橘红,洒进挂起的车窗内紧紧拥抱的两人身上,一切便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光晕里,两人碎碎说着话:
“……冬梅姑姑亲自盯着厨房,要做一席好菜来慰劳你,说是还特别请了你家乡那边的厨子来。”
“我一点都不知道呢,不过……你这样告诉我,没关系吗?”冬梅姑姑既然保密地这么好,想来是想给他一个惊喜吧。
“哼哼,那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给你惊喜。”
于是睢鹭低低地笑了起来,也不顾马车还行走在大街上,更不顾马车帘子大敞着,低头就在乐安脸上啄了几下。
不知是不是傍晚霞光的映照,此时的乐安,更如秾李夭桃,艳丽不可方物。
让他很想亲吻。
乐安躲闪了几下——倒不是怕羞,只是她下午在耳房跟侍女玩投壶,很是出了身汗。不过,她怎么躲,都还在睢鹭怀中,自然是躲不过去的,于是最终还是只能任他亲。
亲完了,睢鹭又抱着她问:“我考试的时候,你回府了吗?”
乐安摇头:“没有,我在尚书省一个耳房待着呢。”然后又说她是怎么打发时间的,看书、吃点心、投壶……甚至还讲那棵枫树。
“你去考场时有没有经过一棵枫树,很老很粗的一棵枫树,叶子已经全红了,很漂亮,以前我来尚书省时,便常常在树下休息。”
睢鹭想了想,摇摇头。
“我记得以前去考场的路上是要经过那棵树的。”乐安有些失望地道。
但这也正常,她已经好几年不来尚书省,考场会变,路自然也会变。所以只失望了一下,乐安便又打起精神,道:“那你以后再来,一定要去看看那棵树,真的很漂亮。”
睢鹭点点头,不过——“可若我再来不了尚书省呢?”
尚书省可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地方,不是为公务,谁会去个官府衙门,就为看一棵树?
乐安白他一眼,“不许说晦气话。”
普通人自然不能想来尚书省就来,就连她这样的皇亲国戚——虽然也不是说不能来,比如这次,只在门外待一会儿,不就有人请她进去了吗?但到底,这是处理政务的地方,普通人无事来这里,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除非顺利入仕,有了实权官职。
当然不是指睢鹭那个校书郎的清要官,而是实打实地,参与到国家政务中的实权官。
一旦有了实权官,不管是否隶属尚书省,都免不了跟尚书省打交道,一棵树而已,自然也是想看就看。
“好,那我下次去看看。”睢鹭接受了乐安的批评,从善如流,笑眯眯地道。
“这样才差不多。”乐安也笑眯眯。
“对了。”睢鹭又道。
“嗯?”
“除了读书投壶,今日还发生了什么……其他的事吗?”睢鹭问。
“其他的事?”乐安问。
“嗯……其他,有异样的事。”
乐安想起卢玄慎,“去耳房的时候,碰到了卢玄慎。”
睢鹭一怔:“卢相?”
“嗯。”乐安点点头,“这个人可真是……”
乐安摇摇头,叹气,“我原指望他成为一条忠心的好狗,却没想到,忠心太过了,其实也不太好。”
睢鹭有些惊讶地看着乐安,这是他第一次听她用不带讥讽的口吻,却说出如此讥讽的话,将好好一个人形容成“狗”……
乐安注意到他的眼神,笑:“你觉得我不该这样说他?”
睢鹭摇头,“我不了解他。”所以乐安既然这样说,自然有这样说的道理,他不好妄加评判,相比起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他自然更相信乐安。
“嗯,我还没跟你说过他的事吧?就算在外面听到一些,估计也不清不楚的,毕竟卢家还要面子。”
睢鹭点点头。
他的确听过一些这位新任卢相的传闻,但大都模棱两可,又有各种离奇猜测,很像是不靠谱的坊间传言,因此他也都听听就算,并未放在心上。
“那我就跟你讲讲吧,我好像还真没跟人讲过他呢!”乐安兴致勃勃地道。
八卦可不是能随便讲的。
有些八卦可以随便跟人讲,当做茶余饭后的调味,但有些涉及他人无法启齿的**的,却只能跟最亲最近,还确信对方不会外泄的人讲,甚至最好一辈子别讲,就捂在自个儿肚子里烂掉才好。
而卢玄慎的八卦,便属于这后一种。
所以,虽然知道很多,但乐安还真的从未跟人讲过卢玄慎的故事。
而卢玄慎的故事,其实也很简单。
“你知道卢玄慎跟……嗯,我的那个前前夫,卢玄起,是兄弟吧,不过,他们并非一母同胞的兄弟,卢玄起是卢攸的正室夫人所出,而卢玄慎,则是妾室所出。”
“妾室所出也没什么,据说卢玄慎小时候很聪明伶俐,因此虽然是庶出,却也很受疼爱,卢攸很宠爱他那个妾室,爱屋及乌,对卢玄慎也很是疼爱,那时候卢攸的母亲,也就是卢玄慎的祖母也还在,同样很疼卢玄慎,所以,虽然比起卢玄起,卢玄慎的身份略有不及,但也绝对是众人簇拥、金尊玉贵的贵公子了。”
说到这里,乐安叹了一口气。
于是睢鹭接道:“然而?”
乐安哼哼一声,对于他预判了她讲故事的套路略有不满。
但也还是接着睢鹭的话说了下去。
“然而,在卢玄慎七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对他来说天翻地覆的大事。”
“——他的母亲,跟家仆私奔了。”
乐安当然没有亲眼见过当时的场景,刚开始她所知道的,都是卢玄起仿佛谈论笑话一样说给她听的。
而从一开始,卢玄起提起卢玄慎,从不以其名称呼,更不用说“弟弟”,而是叫他,“杂种”。
因为据说,卢玄慎的母亲跟那个私奔的家仆,其实不是直到私奔前才有首尾,而是早在卢玄慎出生前,就很不清不白了。
也就是说,卢攸至少戴了七年的绿帽子。
可想而知卢攸当时的心情。
于是,把私奔的妾室和家仆找回来,审问后,直接乱棍打死不算,得知两人早有首尾,甚至连那妾室自己都不清楚卢玄慎到底是谁的儿子后,卢攸毫不犹豫,就令人悄悄弄死卢玄慎。
得到卢攸命令的下人,便在数九隆冬的天气,将当时年仅七岁的卢玄慎剥光了衣服,扔进水里,想要做出个不慎落水而死的假象——毕竟卢玄慎已经七岁,只要跟卢家有来往的人都知道卢家有这么一位二公子,聪明早慧,颇受宠爱,突然没了,怎么也得有个说法,而妾室与人私通这样的理由,卢攸是绝不愿外人知道的。
然而,不知道该说卢玄慎命大,还是他求生的**太过强烈。
在那冰冷刺骨的水里,当时才七岁的他硬是强撑着,下人拿长杆想将他打下水,不让他露头,他却趁势紧紧拽住了长杆,硬是撑了许久,直撑到向来疼爱他的“祖母”路过,实在不忍心看着以往疼爱的孩子就这么没了,于是出言制止了下人,将已经快没了半条命的卢玄慎又捞了上来。
卢玄慎才捡回了一条命。
但也只是短暂的捡回来了。
“祖母”一时的怜悯,并不足以动摇卢攸的决定,卢攸还是想弄死卢玄慎。
于是,之后卢玄慎又经历了毒杀、棒杀、冻杀等等几种与其说是杀害,不如说是酷刑的事件,但神奇的是,每一次,卢玄慎都险而又险地捡回了命,虽然每一次之后,他都变得愈发不像个人。
而也不知从何时起,卢攸便不再下达弄死卢玄慎的命令了。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心慈手软了,而是因为,他发现让卢玄慎活着,看这个贱人生出的杂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好像更能让他感觉到快乐。
于是,卢玄慎所面临的地狱才真正开始。
从众人吹捧家人疼爱锦衣玉食的小少爷,到人人皆可欺辱,甚至欺辱他就可以得到奖赏的、连卢家养的狗都不如的东西,卢玄慎在他七岁那年经历了个遍。
乐安没见过七岁时的卢玄慎,她嫁给卢玄起时,卢玄慎已经长大,除了过分瘦削、神情阴沉,卢家上下似乎没一个人将他当做主子外,乐安起初并未发现他有什么不同。
她第一次见他,是在嫁卢玄起的第二日。
新婚第二日见舅姑,乐安随着卢玄起,见了卢家所有人,只除了——
“我记得你不是还有个弟弟吗?怎么不见人?”那时,乐安天真地问卢玄起。
乐安记性很好,在父皇为她赐婚卢玄起时,她看过卢家家谱,清楚地记得在卢玄起后面,还有一个叫做卢玄慎的男丁,然而方才所见的卢家人中,并没有这么一个人,而除了家谱上外,乐安以前竟然也从未在各种宴会上八卦中听过这位卢家二公子的名字,因此才格外好奇,于是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