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尤其当她带着那个孩子回到京城,在多方势力妥协之下,那个曾经被迫逃命的孩子反而成为天下最尊贵的人之后,她也随之站在了那个高高的位置。
天子年幼,话都说不利索,于是世家们便需要一张嘴,一张能够代替他们,向天下名正言顺地传达名为天子,实则是他们的声音。
于是她被推上前台。
那时没人期待她能做什么。
甚至,他们就是希望她什么也不做,就跟她年幼的侄儿一样,乖乖做一个漂亮听话的傀儡就好。
她只要听话,就可以得回曾经拥有的一切,甚至更多,士人们会不吝赞美她,她的美貌,她的贤德,她在危难时对稚子的不离不弃,她在天子尚幼时的“力挽狂澜”……他们会极尽夸张、颠倒黑白地不吝夸耀她的一切,甚至她的缺点。
前提是她听话。
可她偏偏就是要不听话。
因为她知道,如果她听话,那些她曾经看过的惨状会一遍又一遍的发生,而她,则就像站在水边的人,看着有人溺水,她不仅不救,甚至,她就是推人下水的一员。
若是以前,她还可以用无知做借口,可以说自己不懂,自己只是听信旁人谗言,她自己还是无辜的。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她已经见识了世间的模样。
她更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她不想再庸庸碌碌地活,她想让自己的一生有意义,为此她可以不要雍容闲适的生活,可以不要文人世家的赞美,她只要天下太平,河清海晏,百姓长乐久安。
这不是天真,不是孩子的梦话,而是她站在那个位置,她真的有可能、更有责任做到那些事,所以,她义不容辞。
所以她绝不愿按世家为她设想的模样活下去。
于是她想尽办法,一点一点,培植属于自己的势力,一滴一滴,从世家虎口里夺食,无数个日日夜夜,她用心地、痛苦地、孜孜不倦地学习着以前从未接触学习过的政事,向每一个能请教的人请教,只为了能做的好一点、再好一点。
说起来很痛苦,也的确很痛苦,但总的来说,她甘之如饴。
因为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她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于是只需要朝着那个方向奋力奔跑就好。
更何况,她的努力没有白费。
她渐渐真正掌握了权利,她有了许多自己的亲信,她可以做许多事情,她欢欣鼓舞,为此宵衣旰食,夙兴夜寐,甚至被许多人在人前人后地指责、痛骂、编造各种子虚乌有的传言,可她却从未后悔,甚至甘之如饴。
因为她知道,她在做正确的事情,她在做让自己快乐的事情。
正是这些事,让她感觉到了自己活着的价值,让她觉得自己无论什么年纪,都不会觉得自己老朽不堪,一无是处,而是永远年轻,永远风华正茂。
许多与她同龄,甚至比她还小许多的贵夫人们,人前时,总要端出成熟稳重的长辈模样,说自己老了,不能跟年轻时比了,生怕不这样,就会被说没有长辈的样子,就被说一把年纪还扮嫩。
可人后,她们却又比谁都惧怕老去。
她们想尽办法,靡费千金,只为了脸上少一条皱纹,头上少一根白发,嘴上不说,但却无比渴望在别人眼中,她们能够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年轻。
仿佛那样就可以留住青春。
可乐安却从未那样过。
不管人前人后,她该是怎样就是怎样,不觉得自己老去,但也不惧怕身体的老去。
当她做着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时,她总觉得自己还很年轻,还可以做许多许多事,还可以做很多很多年。
而这与她的身体如何,青春或苍老,美貌或丑陋,都毫无干系。
只要她还活着,哪怕头发白了,牙齿松了,走不动路了,只要她的脑子还没有糊涂,她就还可以做想做的事,就还可以一直年轻。
她曾经是这样坚信的。
曾经。
乐安伸出双手。
闪着点点光斑的树荫下,伸出的这双手娇小修长,白净如玉,没有干瘪,没有皱纹,怎么看都不是一双老人的手。
就像她。
她还远远没到头发雪白、牙齿松动、走不动路、脑子糊涂的时候。
她的脑袋清醒,身体也很好。
她明明还可以一直往前走下去的,明明还不到休息的时候。
清凉的树荫下,乐安与睢鹭并肩坐着,身后是擎天巨擘般的老槐树,耳边是如海浪般的蝉鸣,偶尔有风吹过来,他和她都不言语,直到突然,乐安长舒一口气。
她说:“小时候听先生讲夸父逐日的故事,那时候我不明白。”
睢鹭看向她。
她没有看睢鹭,而是抬起头,透过老槐树浓密的树荫,看那树荫后,广袤高天上高悬的太阳。
“我不明白,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
“为什么要逐日啊?”
“追到了有什么好处?”
“更何况,他还没有追到,甚至本就不可能追到。”
“可是——”
乐安收回视线,转头看向睢鹭,因为直视日头太久,哪怕是隔着许多树叶,她的眼睛仍旧被刺激出了泪水,晶莹剔透,宛如水晶,一颗颗挂在睫间。
“如今的我,却羡慕极了夸父。”
“如果可以,我也想像他一般,一直朝着太阳奔跑,哪怕死在追逐的路上。”
“况且,他并非没有追到太阳。”
“太阳一直在他前方,他从未失去他的太阳,只要还在追逐,太阳就一直在他眼里,他朝着太阳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