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睢鹭与刘大学士正常往来,因为读了对方的著述,自然而然地便向其请教了许多问题,谈及对许多事情的见解和看法。
两人往来不算多密切,但却也比以往多了许多,刘大学士对睢鹭始终亲切热情,甚至还引荐了几位同样在儒林有名的、他自己的好友给睢鹭,让睢鹭受益匪浅。
除此之外,刘大学士一应表现都十分正常,没有任何可疑举动。
仿佛那日的言论,真是只是攀附心切。
于是,睢鹭便如乐安所说那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来——那就不将其放在心上。
况且睢鹭真的很忙。
首先是学业。
随着考期越来越近,睢鹭几乎抓紧每一点时间读书、思考、写作、向各种各样的人请教。
他不是什么天降奇才,虽然自小也被称赞聪慧颖悟,天纵英才,但他自己很清醒,他从不是什么奇才,顶多不过比他家乡县学的同窗们强一些,可科举场上,他要面对的对手不是家乡县学的同窗,而是四海九州普天之下所有的学子。
而这世界之大,比他更聪慧颖悟者,实在不知凡几。
他唯一的优势,或许就是比普通埋头读书的学子多了些经历,多了些体悟,见识了更多人间疾苦,对答时务策时,更能落到实处。
但同样,他也有着必须补足的短处,他还太年轻,出身所限,读过的书太少,接触的层面太低,见过的人、交流过的思想见解也太少。
但这又不能成为借口。
因为曾经他所缺少的一切,如今公主都已给了他。
所以,他必须比常人更努力、更用心、更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每一寸光阴,才能从万万人中脱颖而出,才能进而实现他心中所想。
于是他如饥似渴,废寝忘食,像久旱的大地渴求着甘雨一般吸收着知识、增长着见解,每一日都比前一日知晓得更多,同样也每一日,都更加意识到前一日的自己有多么无知。
而在这紧张的学业之外,他唯一的“放松”,便是配合着筹备婚礼。
没错,与考期一起越来越近的,还有他和乐安的婚礼。
甚至婚礼还在考期前。
*
最初的时候,乐安曾对睢鹭说,三个月后便与他成亲。
但他们两人却又谁都知道,这个“三个月”,就仿佛诗词里的数字,大多是虚指,而最终是虚是实,取决于她,亦取决于他。
睢鹭是坚定不移的,从开始做出决定,心意便从未更改过。
然而乐安却始终是游移不定的。
不管睢鹭的决心多么坚定,不管他向她靠近多少步,她却永远可以后退。
就仿佛有一天,睢鹭在看书,她照常在摇椅上似睡非睡,突然,她嘟哝了一句什么。
“什么?”睢鹭没有听清。
乐安看看他。
“我说……”她慢慢腾腾说着,眉眼半开半合,并没看睢鹭。
“其实,你如今真的没必要与我成亲了……”她一边说着,还一边叹着气。
“我熟悉的、能帮助到你的那些人,你如今都已经认识了,就连我不熟悉的,如刘大学士,——嗯,姑且不管他打的什么算盘,总之,你也认识了。”
“你又这么上进,执意要考中进士,自己博功名。”
“那么——”她摊开手,很是无奈的样子,“你又还有什么必要再与我成亲呢?”
睢鹭静静听完她的嘀咕,没有紧张,只轻轻叹一口气。
仿佛她还没睡醒似的。
“公主,您忘了吗?陛下已经为我们赐婚了。”
乐安愣愣。
“是啊,赐婚了啊……”随即便又怏怏躺回摇椅。
是啊,赐了婚,便是犹如金科玉律,再不能悔改,即便她愿意放他,可事实上却并不是她说放就放的,起码一点——若睢鹭敢此时与她解除婚约,那么,从此他在李承平那里,大概就可以约等于一个死人了。
所以她就是在说废话。
想通此节的乐安郁闷地又缩回摇椅,睡大觉去。
等到她睡着,睢鹭才放下手中的手,定定看了她许久。
*
然后便是某日,乐安突然叫睢鹭。
“圣上让司天台看日子,司天台说是今年只有两个适合的好日子,一个在入秋前,也在考试前;一个在入冬后,若你能中举,那时应该已经在等待吏部铨选了——嗯,考不上的话就另说了。”
“怎么样,你选哪个?”
“我建议还是选第二个,第一个太早了,你要准备考试,婚礼事多芜杂,会让你分心,而且你年纪轻,又是第一次……咳咳,总之,分心了可不好。”
……
乐安对睢鹭说了这番话,又拿了本皇历,给他指上面两个标出来的吉日。
睢鹭看着第二个吉日前,那厚厚一沓,一眼望去许许多多仿佛望不到头的日子,几乎不假思索地,第一次拒绝了她。
“公主,我选第一个。”
他没有一丝犹豫地道。
乐安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而他对着她笑。
*
已经持续许久了。
从那日察觉到乐安的异样起,睢鹭一直在看她。
看着她每日慵懒地待在府中,极少出门,就算偶尔出门玩耍,也总是很快归来,听冬梅姑姑说,她出去玩也提不起兴致,仿佛应付差事似的,所以才总是早早便归家。
可冬梅姑姑还说,她以前不是这样子的。
她爱玩爱闹,或许是因为之前十几年没有时间玩,皇帝亲政,她从宫中搬出,有了大把的空闲后,她便仿佛要把之前损失的、没玩过的,通通补回来、玩个够,于是前几年,她常常整天出去玩,赴宴、赏花、踏青、登高、打牌、打球、跳舞、泛舟、垂钓、游猎、满京城地逛……
所有能想到的能玩的,她几乎都玩过,而无论玩什么,她总是兴致勃勃,全心投入,打牌打输了都能懊恼生气半天,非要赢一局回来,以致有时甚至天黑了还不回府。
可如今……
睢鹭有些无法想象冬梅姑姑描述中的那个她。
如今的她,分明对什么都兴致缺缺。
连对她和他的婚事,都兴趣缺缺。
以致明明答应了承诺了他的婚事,却又突然说出要不然解约的话。
可她自己明明也知道,如今他和她早已经绑定,不是说解开就能解开的了。
明明知道,却还是说出那样的话。
说明她似乎真的很不想要这桩婚事吧……
可是睢鹭不允许她不要。
而且,她不要的分明不止是和他的婚事。
她分明是什么都不想要了。
整日躺在摇椅上,看书,睡觉,晒太阳。
看上去怡然自得。
可睢鹭却总觉得不对。
他常常仔细地看她,因此看得出,她的眉眼还在笑,可即便笑地再灿烂,眉梢眼角也分明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惫懒。
就好像再栩栩如生的绢花,也不可能替代真正的鲜花,哪怕工艺精湛的绢花可能比鲜花还美,可鲜花之所以称为鲜花,便是因为其鲜活,因为它有着绢花没有的蓬勃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