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这可不是简单的修枝啊……”
修枝,是为去除病弱枝,是为了让世家益发茁壮,然而科举,却是要直接断了世家的根。
盘古开天地,尧舜启夏商,及有周一朝,又及秦一世,周礼转秦制,君王与贵族共治天下,变为君主统领官僚治天下,然而历朝历代,入官之道何其狭,寻常庶民除非依附世家大族,不然只能挖空心思,另辟蹊径。
再到后来汉魏察举征辟,九品中正,依旧不过是上位者一张嘴便能随意粉饰,无才无能者也可包裹成德才兼备,除非遇上天子强势,世家衰微,否则为官一途,大多时候实际仍旧牢牢把握在世家大族手上。
然而科举——
“公主,”崔静之看向乐安手中那把剪刀,“您和圣上想要的,不是这把修枝刀,而是一把无形刀啊。”
乐安一步不退:“那么先生以为,我和圣上,不该要这把刀吗?就算我不要,圣上不要,以后呢?”
崔静之叹气。
“自然……该要。”
不仅该要,还必须要,现在不要,以后也终归要要,那把刀出现了,就必然会被人挥起,砍向他们这些阻碍着王朝前进的老朽之物,不是公主,也会是皇上,不是皇上,也会是以后的某个人。
总之终归要落下。
而他们,或许可以暂且负隅顽抗,但长久来看,终究无法抵挡。
所以,还不如顺势而为,做个顺臣,也可趁机多为自己、为家族谋些好处。
乐安笑了,赞道:“先生心如明镜。”
崔静之苦笑摇头,“我却宁愿糊里糊涂。”
乐安没管他这牢骚话,仍旧笑道:“糊涂人有糊涂福,可那得是真糊涂人。先生是聪明人,聪明人就要有聪明人的活法,不然硬学傻人,最后,恐怕得不偿失哦……”
她声音变低了些许,脸上的笑容也变得似笑非笑。
糊涂人自然也可以幸福,只要不知晓头上悬着刀,那么直到刀落下的那一刻之前,他就都还是幸福的,可明明是个明白人,知道头上有把刀,那把刀还迟早会落下,却偏偏要装作不知道——
要么脑袋进水,要么是装样拿乔,好在刀落地之前,为自己谋一些好处。
以乐安对崔静之的了解,他脑子不会进水,他只会是后者。
而她来,也不过是给他一个拿乔的机会。
崔静之长叹一声,看着乐安,最后,脸上忽然泛出一丝丝怅然般的模样:“我是真没想到,当年不经意教导的小姑娘,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连“臣”字都不再自称。
乐安笑:“这样不好吗?”
崔静之便也笑:“很好,非常好。如此我也可借着你的光,觍颜自称一句名师了。”
当年他未及弱冠,学识不牢,却因为出身崔家,便得以被长辈送到太子府上做侍讲,目的不过是为跟未来储君培养感情,顺便镀镀金,实际上太子府上那么多名师大儒,真要讲课,哪里轮得到他,大多时候,他只是换个地方读书罢了。
没想到一个偶然,他真的当上了先生,却不是原本以为的未来储君的先生,而是在当时,还只是个普普通通小姑娘的,乐安公主的先生。
他随意教,她随意学,她喜欢他教,因为他不像其他先生那样强拘着她,要她必须指法娴熟、学会背牢,他喜欢教她,因为她是女孩子,一个简简单单没有任何目标的女孩子,教她时不必端着架子,不必揣度其心思,不必思考任何肩上的负担压力。
那时候的他们,不过是因为恰好适合,彼此投契,才结下一段缘。
谁都没有想到,几十年后的今天,彼此再相对,会是这副模样。
她长成了他未曾想象过的模样。
而他,也变成了自己曾经想逃脱的模样。
*
乐安一直待到下午,甚至在崔家用过午饭,又盘桓一会儿才离开。
虽然没有什么陪客,仅仅是旧日的师生两人,但也算得上宾主尽欢,尤其在乐安允诺了事先盘算的,能给崔家的那些好处之后。
等到午饭用罢,日向西移,乐安笑眯眯起身告辞,崔静之亲自送到大门处。
到了大门处,乐安的车驾前,再也不必送了,客套的话也说尽了,乐安踩着马凳,就要上车。
“臻臻。”
身后却忽然响起一声唤。
乐安惊诧,顿足,回眸。
回眸便看到,崔静之仍未离开,就站在马车前,沐浴在午后的日光里,日光太盛,以致一时竟模糊了他眼角的细纹,鬓角的白发,乍一看,瘦高瘦高的身躯,似乎仍是当年那个简简单单的少年侍讲,没有顾忌地叫着她的闺名。
“我如今所做的一切,是因为我生在崔家,是崔家长房嫡枝的长子,身在其中,无法可选,无路可退。”崔静之轻声说道。
“可是你呢?”
“你明明有选择——且是更好的选择。”
明明可以还像幼时那样,做个简简单单快快乐乐的乐安公主,不必想那么多,什么家国天下,都当催眠曲听,什么责任担当,都统统抛在一旁,整日赏花遛鸟,做个富贵闲人。
如此不好吗。
为何都事到如今了,偏偏还要亲身搅进这乱泥潭,以身涉险。
乐安一脚踩着马凳,一脚还在地上,身躯微弯,扭着头,向后看。
日光将她的影子拉成长长的一段。
“因为,“
良久之后,她轻声道。
“我也别无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没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