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宜看着他背影,笑道:“盲童原来还是个哑巴。”
康老头叹气:“他不是眼盲,是心盲。谷璧侍奉,一做就是一辈子,一颗心都被栓得死死的。我真后悔当初带他入行,否则这小小年纪,还是个活泼好动的毛头孩子呢!可是,他不跟着我,就得在穷巷里挨饿。人一辈子其实没有多少选择。”
康老头昨天都还昏昏沉沉的,今日就能说这么多话,难得遇上他有精神。
说完他自己又呵呵乐起来:“老了老了,就喜欢说‘一辈子’。”
江宜心想,照这么说,商恪也算个老人,过了不知几辈子,倒没听他说过这种话。
“康老先生,这书是您写的吗?”江宜拿出怀里的皇帝传。他看了很多遍,书页都卷边了。
康老头接过,眯起眼睛翻了几页。
“外面传闻,撰者是著作局的官员,因此才知道许多秘辛。此一版是我见过内容最为详尽的,有些细节甚至……世所罕见。曾经我以为,应当不仅是著作局的缘故,因此对撰者非常好奇,想知道是何方神圣,对李桓岭的旧事如数家珍。”
康老头翻着书流露出怀念的神情:“是我写的。”
书页里掉出两张稿纸,康老头拾起一看就笑了——那上面写着江宜与李飞白的名字。
“我不是什么神圣,只是好奇心太重。”康老头说。
“敢用命盘算天的人,何须谦虚。”
康老头道:“你说的那些无人能知的细节,有一些就是我推算出来的。”
“这也能推算?”
“对,”康老头狡黠地道,“比如冯仲之死。”
“冯仲死于天刀陉之战,被乱军冲散,连尸体都找寻不到。”
“话是这么说,众所周知,神曜任东郡太守时,出兵平寇,听从冯仲建议,隆冬于天刀陉设下伏兵,促成了那一战。江宜,我听说你走过许多地方,去过天刀陉吗?”
江宜摇头。
康老头道:“天刀陉在崤山背阴坡,隆冬时节必积雪丈深,其地势既高且陡,莫说设伏,两军交战,定遭雪崩之灾,这一战如何能成?”
江宜疑惑:“可东郡不下雪。”
康老头道:“那是现在,东郡能种两熟稻,八百年前可不是这样,农事历书中陨霜杀稻、县井水冰,说的就是八百年前的东郡之冬。曾经有两个百年之期,涿水以南逢冬都会下雪,天寒地冻,与现在大不相同。万事万物周而复始,六气之辩,亦有循环,春夏秋冬只是一小年,而八百年为一大暑,八百年为一大寒。如今正逢大暑,八百年前秦王末世,恰逢大寒。若要考证当年的旧事,切不可放在当下的环境里看待。”
“受教了……”
康老头见江宜若有所思的模样,仍有些困惑。
“那天陛下也告诉我,”江宜说,“冯仲非是死于乱战,而是金蝉脱壳,借战机假死脱身,背叛了主君。可听您这样一说,似乎连天刀陉之战都根本不存在?”
“世事千面百态,只有抽丝剥茧,才能得到真相,”康老头说,“我的好奇心太过,谁说的我都不相信,只相信自己找到的结论,因此陛下不能放任我处江湖之远,必得放在身边才放心。江宜,告诉你我找到的结论——冯仲不仅没有死在战乱中,也没有趁乱叛逃,他是因被主君猜忌,下令处死,而起因难以启齿,故当权者将此事从历史中抹去,伪造了别的事件来掩盖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