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郊除了有座雷公祠,还有清河县几户大姓的族墓地。江宜自家的祖祠亦在山下。到得墓地外,只见青松翠柏间,萦绕灰蒙蒙的雾气。江宜揉揉眼睛,那雾似有生命而流动,四面八方传来细细簌簌的轻声,好像蛇腹自草丛间爬过。
江宜哆嗦着,心想此地就是那怪物的老巢了不成?他日日打山脚经过,怎么从没发现有此迹象?
合哥出家以后,江宜受他影响,也读了不少玄说逸传,都不是什么正经的道学,书中尽讲一些精怪物魅、山鬼雪女。那条长着人脸瘤子的怪蛇,岂不正是书中所说,吃人喝血的妖怪?江宜越想越怕,有些后悔,生怕没找到商恪,先被蛇怪给吃了。
“这样……好……”
似乎有人在说话。江宜侧耳细听——“这样很好……”
果然是人声,并且还是个正在同什么人交流的男人的声音。江宜忙循着声音过去,那人说道:“这样很好……这样很好……”
那人语气平静而和悦,与人推心置腹一般。江宜脚步慢慢停下来,雾气中伸来一张男人的脸,他闭着眼睛,嘴角带着微微的笑容。江宜浑身抖个不停,眼看着那张脸从身边游过去,消失在雾气深处。
“我就要嘛!”
一个小孩的声音尖叫。
“我就要嘛!我就要嘛!我就要嘛!”
有什么东西撞在江宜腿上,他低头就看见一只长着童子五官的肉瘤尖叫着从浓雾中滚过去。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我赢了!哈哈哈……我赢了!哈哈哈……我赢了!哈哈哈……”
“我杀了你!都去死!……我杀了你!都去死!……我杀了你!都去死……”
无数张嘴环绕着江宜,无数的声音,高昂的呐喊、低回的呢喃,恳求与诅咒,痛骂与喝彩,群议沸腾,甚嚣尘上。那些或愤怒或欢欣,或狞狰或和美的面孔,在浓雾中时隐时现。江宜终于知道,这些都是蛇怪身上的人脸瘤子。
人声环绕着他,是因他已经被那条蛇的身躯锁了起来。
就在雾气之后,只要他敢伸出手去,兴许就能触碰到蛇冰冷的鳞片。
江宜绝望地蜷缩起来,他原本想得很好,有商恪在,用不着怕一条蛇,哪里料到却和商恪走散了。蛇怪身上的瘤子,长着人的五官,说着人的语言,简直就像一个真正的人,江宜想起那个长得与柳家妹妹一模一样的瘤子——也许那些被蛇怪吃下去的人,都变成了它身上的瘤子?
我要被吃了……江宜心想,那只长着我的脸的瘤子,会说出什么话?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江宜苦笑:他的确不想死,可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不想死,这未免太不从容体面了。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这也不对。为什么死的是我?每个人都想这样问,可不是你死就是他死,总有人要死去,这个问题又有什么意义呢?
江宜想象着,一张长着自己五官的肉瘤,张开嘴说话。它细细弱弱的吐辞说:
“为什么不是我……”
天光骤然黯淡。黄昏来临。
黄昏之路的尽头,一盏灯幽幽点亮。江宜努力振作起来,向燃灯处走去。蛇怪徘徊在他左右,人面瘤子低声絮语,随时准备着要将他变作它们中的一员。
灯的轮廓从雾中显现,原来是一扇门。
那是江家祠堂的门,江宜每年都要跟随家人前来祭拜,一眼就认出来了。
一个老翁提灯站在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