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扭头就去找学生会的体育部长:“刚才跑八百米的学生名单,你那里有吗?”
“有。”
名单给到他手里,是长长的一串。廖维鸣刚才没有看清女生身上的号码牌,这会儿对着密密麻麻的陌生名字,一下子有点发懵。
这条路既然走不通,那么只能在上课间操的时候继续寻找了。
只是附中一个年级六百多人,这项浩大的工程无异于大海捞针。廖维鸣一度要放弃了,直到期末的奖学金名单公布,很多人围在公告栏前,他才突然再次见到了那个女生。
当时她正仰着头看着,像是在名单上找自己的名字。身旁的同学比她先一步找到了,激动地喊道:“温梦快看,你在第五个!”
她含蓄地笑了笑,没说什么,眼光柔和。
原来她叫温梦。
廖维鸣揣着这个新得来的名字,一走进教室就憋不住要和朋友分享这个喜讯:“你猜我刚刚知道了什么……”
李彦诺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再说下去,于是从练习册上抬头:“什么?”
“没什么。”廖维鸣突然改变了主意,把嘴闭上了。
他把松散的书包拉开,掏出速写本,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这是属于他自己的秘密。
是一个对着最好的朋友,也不舍得分享的秘密。
人如果陷入这样的执念里,就会觉得一切都不公平。明明是他先喜欢温梦的,远远在李彦诺之前。可在三个人的故事里,他依旧不配拥有姓名。
“人跟人之间,就是做生意。”父亲是这么说的。
如果是生意就好了。
那么他给温梦很多很多的爱,温梦也会相应地爱他很多。如同一加一等于二,这样交易才会成立。
但是这个世界明明不是这样运作的。
它只会冷眼旁观廖维鸣,看着他最好的朋友和最亲密的恋人携手离开,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间画室里。
他们会在洛杉矶开始他们新的生活。
而廖维鸣能做的只有坐在这张沙发上,对着满屋不会开口的油画,陷入沉默。
在他思考的时间里,天黑了。月亮不肯冒出头,于是四下里夜雾翻涌起来,蒙在廖维鸣眼前,成了白茫茫的一层。
在这个时候,画室里突然响起脚步声。
廖维鸣疑惑地抬起头,惊讶地看见是水彩画上的温梦走了下来。
她俯下身,嘴唇触感微凉,像冰镇过的樱桃,内里却火热的。廖维鸣愣了一下,抬起胳膊,紧紧搂住了她,把她压下来。
沙发狭窄,几乎容不下两个人交叠的身体。
他用力地吻她,攫取她所有的呼吸。而她牢牢搂住他的臂膀,随着激烈的动作起伏,发出欢欣的、汗淋淋的喟叹声。
一切结束之后,廖维鸣探身,亲了亲温梦的额头,小声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要跟李彦诺走么。”
温梦眼睛阖上,嘴里嘟囔着:“我不走,我们还有一场婚礼要办呢。”
是啊,婚礼。
那场盛大的海岛婚礼。
她会穿着雪浪一样洁白的婚纱,站在明媚的阳光里,冲他扬起笑容,温柔但是坚定。
而他会走上前,挽住她的臂弯,在她唇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吻。
他们会有一个漂亮的孩子。一个男孩,或者是一个女孩,无论怎样都好。模样像温梦,性格也像她。
——小小的温梦跌跌撞撞地抱着毛绒小熊跑过来,一本正经地学大人讲话,该是多么可爱啊。
他们会不断的争吵。
她会抱怨他的异想天开,他会不满于她的谨小慎微。但在争吵过后,他们依旧很快又会和好。
她会是他的缪斯。
如同克拉拉之于勃拉姆斯,卡米尔之于莫奈。
他会把所有炙热的爱意记录在画中,每一笔里都有她的影子——开心的、悲伤的、沮丧的、恼怒的温梦。
他会在早上出门前吻她,晚上入睡前吻她。他们会在垂垂老矣前,走过世界上的许多角落。
对有些人来说,相守一生太长,太过枯燥。但对他们来说,一辈子太短,不够挥霍。
因为就像夏加尔画中那样。
只要一推开窗,她就这里。带来无尽的晴空、暖阳和鲜花锦簇。
……
雾在廖维鸣的想象中逐渐散去,天亮了。
这短暂的一夜里发生了太多,就好像他和温梦已经走过了漫长的一生。
廖维鸣静静地坐着,感受自己的呼吸被时间浸泡,在日升月落中辗转迁移,一忽白云苍狗。
日出的第一缕阳光涌进来,穿过没有拉严实的窗帘,在雪白的画布上拉出一条金丝,刺穿灵魂。
廖维鸣不能再忍受了——他必须要离开北京,离开这间孤独的画室,出去走一走。
可去哪里好呢?
他想到了昨晚看见的那场婚礼。
他要到马尔代夫去。
离开的脚步是果断的,只是在关上画室的门之前,廖维鸣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温梦重新回到了水彩画上。她对着他微笑,柔和的、坚定的。
*
“我们的飞机即将抵达马尔代夫瑚湖尔岛机场,当地时间与北京时间相差三小时,地面温度36摄氏度……”
机舱内广播声响起,预示着一段崭新旅行的开始。
廖维鸣从回忆中睁开眼睛,失重的感觉比困意先一步袭来。飞机缓缓下降,起落架震动,在跑道上滑行过一段距离之后,最终停了下来。
马尔代夫的首府马累是一座热闹的城市。
汽车喇叭一刻不停地响着,赤脚的孩童在街道上奔跑,打闹声喧嚣。中午才下过一场雨,经过几个小时的烘烤,空气中水汽蒸腾,有一种雾嘟嘟的湿润。
要上五星岛,须得先从马累坐水上飞机、之后再转快艇。如此折腾到廖维鸣预订好的酒店,又是一个多小时。
而此时已是夜幕蔼蔼。
“天黑了海里危险,最好别下水。”接待他的酒店管家是个皮肤黝黑的本地人,一边拎过廖维鸣的行李箱,一边热情地讲解,“白天的话会好些,可以去浮潜,这个季节的珊瑚礁很美。”
“是不是雨季还没过?”
“对,不过都是阵雨。白天多半会下上一两场,停了也就停了,不影响潜水。”
两人絮絮交谈,沿着酒店园区的小径,一路向前。
白日里沉闷的热已经褪去,茂密而油绿的灌木浸在夜里,间或点点虫鸣。此地没什么重工业,更谈不上污染。天空垂得很低,好像一抬手,就能摸到闪烁的繁星。
“先生,我们到了。”管家停下脚步,示意廖维鸣,“就是这里。”
眼前是一排点着夜灯的水屋。
水屋紧邻印度洋,建造得颇有些海岛风情——混凝土屋顶外面特意盖上稻草,房间内部一水雪白的装饰。
白的墙、白的被单。白的吊椅微微摇晃,等待着旅人的到来。
床边是一面透明落地门,透过玻璃,能看到外面亮着的无边泳池。水蔚蓝而平静,像一块凝固的翡翠。
要是从这一片水域再往外去,就是真正的海了。和人工泳池里的宁静不一样,此刻疾风掀起波涛,浪花拍打在礁石上轰隆作响,是一种躁动的力量。
管家贴心地把客人的行李箱放在床边,拿了小费,留下一句“Have a good night, Sir”,就转身离开了。
廖维鸣推开玻璃门,让新鲜的海风吹进来。隔着泳池看了好大一会儿暗涌的海,才重新回到屋里,在床边上坐了下来。
手机开机,屏幕亮起,几个未接来电。
有策展中心的,有美院老师的,有助理小赵的。而让人意外的是,竟然还有来自温梦的。
廖维鸣下意识就要拨回去,指头挪到那个名字上时,又停了下来。
他想了想,转而点开李彦诺的朋友圈。
自从那条老街酸奶的状态后面,李彦诺就什么也没有发过了,只剩下一条横线。他没有分享自己和温梦复合的喜讯,也没有分享回洛杉矶行程的打算。
这人一向含蓄,这么多年一直没变。
从李彦诺那里探索无果,也许该去看看温梦的朋友圈。
可廖维鸣没有这么做。
他把手机扔到床上,人也躺了下去。辗转到后半夜,终于陷进无知无觉的睡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