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俞隆显十九年,常朝。
宁云裳站在文官列末位,身后即是大殿的门槛。
她刚晋升至度支郎中,位列从五品上,今日是她第一次获得常参会的资格。
此刻陛下还未到。
这个位置,距离金阶之上的那个座椅,已然算是遥遥,隔着高高低低的人头,估计连那高坐龙椅上的君王脚背都看不清,更不必说下首位至前列的人了。
她有些担心,因为自她站定以来,身旁的窃窃私语就未停过。
当然,不是在议论她。
其实自一两年前,朝堂中对她的议论声就小了不少。
倒不是因为她做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亦或是有什么过人的功绩,而是近两年来朝堂之中更为重要的拉锯战争,使众人无暇分神来对抗她的这种突出,而她一向恪于职守,并未出什么大错,甚至小有功绩。
当然了,或许在众人眼中,她迟早会在嫁人之后离开朝堂。没人有闲工夫再去干涉这种既定会发生的事了。
而如今朝中最主要的拉锯战,便是……
“沈尚书昨日在紫宸殿内顶撞了圣人,惹得天威震怒,今日居然没有称病不来,还敢来常参?”窃窃私语传入她耳中。
“沈尚书一向如此,还没习惯?”身前的人应和了一句,“你朝前望望,他笏板上墨字又是满的。”
宁云裳心内一惊,没忍住也跟着朝文官队前列看了眼,谁知这一动却惊动了那两个窃声交流的同僚。
两人回头望了她一眼,便闭口再不说话了。
她有些懊悔没耐住性子多听几句,然而此时黄门已然出了声:“陛下驾到——”
文武百官跪于阶下,山呼万岁。
皇帝在龙椅上坐下,声调威严沉缓:“诸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宁云裳在心内默默念着:按下,别张口,至少等朝会之后……
然而——
“臣户部尚书沈明昭有本奏。”
宁云裳叹了口气。
比她叹气更为明显的,是龙椅上的皇帝沉下来的脸色:“……奏。”
沈明昭所奏,老生常谈,无外乎西北辖内所报的田署侵占,以及官田、野田划分一事。
所谓官田,便是在户部登籍在册的田地,所谓野田,又称荒田,多为民间私采。富庶之地官田多、野田少,而贫瘠或历灾之地,则官田少、野田多。苍州自五年前蝗灾获难后,一直与民养息,朝廷对于民间私田开垦,采取放任姿态,然而沈明昭却一再奏请圣上,希望尽快着人去苍州复地登籍,令圣上烦不胜烦。
其实,皇帝倒不是为了几块田地同他计较,而是知他所奏实为别事。
皇帝和下方站在宣政殿内的这些文武官员们真正拉锯的,乃是皇嗣之位。
太子身体每况愈下,实难堪大任,皇帝已有改立之心。
至于想要改立谁,皇帝没有明说,但下方的臣子们却对此有几分猜测,其人党羽们在暗中为其造势,剩余余皇子所拉拢者或欲奋力一搏,或立于中间摇摆不定,清流们则装聋作哑,假装听不懂皇帝的暗示。
皇帝也在犹豫抉择。
身体差的嫡子怕是守不住这尚未稳固的新朝,而改立又会引起动荡。
文官们在朝内互相提防攻讦,谁也不愿成为他日尘埃落定时被清算的牺牲品,而犹豫不定的皇帝则在这片微妙中,寻找着自己忠心耿耿的同盟。
他希望能有一群绝对忠于他,无甚二心的人从旁协助他,平稳地渡过这段动荡期。皇帝本以为沈明昭会是这群人中的一员,然而他并不是。
他把自己归入了那些恪守不可废立教条、沽名钓誉的清流中,被裹挟在他们中间,成为他们年轻的话事人。屡教再犯,罔顾暗示,公然将西北私田一事翻上台面,就差抵着龙椅上的人承认,私田一事,是他放给那位封地西北,最想改立的皇子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