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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做人难,做狗苦

“老师,对不起。”

程泽向前走几步,却又刹住脚。

这个北关街的话事人,像犯错的学生,局促而忐忑。

“对不起?哈哈,哈哈哈,多少年过去了,程泽,你怎么还是那副窝囊样子?”

老梁取下叼在嘴里的香烟,那双眼盯着站在暗处的程泽,不断地笑:

“你哪里对不起我?你在子弟九中念书,体格好,天赋高,所以我愿意教你几招过时玩意儿。

你交学费,我教本事,本来就是生意。你后面走错路,跟着一帮混混来往,打架被开除,也与我这个体育老师无关。”

程泽耷拉着脑袋,肩膀微微颤动,再无丁点儿平素让人不敢招惹的精悍气质。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我之间,无非是以前风光过的死瘸子,相中出身类似的穷学生,妄想将他从一颗树苗培养成材。

你对不起的,是生养你的爹妈,他们一个开车运货,一个早起摆摊,供你上学。

结果你仗着拳头硬,跟着所谓的混混兄弟斗殴伤人,搭进去几千块医药费。”

老梁面庞绷紧,像冷硬的生铁:

“你被拘留,没看见你爹妈跪着给人磕头求情。住院期间,天天过去端屎端尿,送饭送菜,只为省点请护工的钱。

更不知道你爹妈跟校长陪笑,提着山货守在各个老师回家路上,想要送点礼,希望学校别开除你。

程泽,你爹过去是采石场的工头,长得高大,有一膀子好力气。可为了你,他跪在校长办公室门口,挺了一辈子的脊梁骨,让自己儿子亲手打断了。”

程泽两眼发红,嘴巴张了又张,却挤不出半个字。

“打下一条街,豪胆博富贵!北关街泽老大,多威风!

你跟亲戚跑船,替老板打拳,惹出人命的官司,进苦窑蹲大牢……旧厂街的烂仔提起这些,谁不竖大拇指!夸你泽哥够义气,够忠勇!”

老梁拎着酒,拿着烟,目光像尖刀剜肉:

“你老爹为养家,跑去开长途,几天几夜没睡觉,大车翻在乌乡的沟里。

你坐牢几年,你老娘早起支摊子,白天卖油条包子,晚上去工厂糊纸盒,大冷天咳出血,舍不得买药,每个月搭客运车探望你,给你送穿的吃的。

泽老大,我听说你在午夜皇宫看场子,一晚上开酒都要花大几千。

你爹娘若在天有灵,见到你这么出息,想必也能安心!”

老梁眼神像烧红的炭,烫得程泽不敢碰。

好半晌,只能嗫嚅着说:

“老师,生在这里想出头,我没别的路走。”

这一句下意识脱出口,程泽像重新抓住汹涌的思绪,语气急促:

“我去过烟城、去过舟城,都不是这样!你知道吗,老师,我家对门的孙头儿,他烧锅炉烧坏手,没得治就截了,想讨口饭吃,去挑煤,结果让压死了!

我爸下岗,每天上街手里拿块牌子,让我帮着写字!搞卫生!擦玻璃!刷油漆!

住隔壁的徐阿姨得病,女儿去发廊,让人嚼舌根子,大年夜服毒没的!

我亲眼看着担架盖着白布,人被抬上车……老师,都市圈的有钱人断手断脚,可以到中心城治疗,装义肢。

他们用的是触屏手机,电脑连得上网,街面有电影院,里面卖汽水和爆米花……”

程泽腮帮子咬得紧,眼中恢复几分光彩,直直望向老梁:

“我也要过那样的日子!我不想在旧厂街的泥潭里挣扎了!那几年,我不止帮老板打拳,还替他收账。

我烧别人的房子,赖账的断手脚,还不起债的,打成水泥墩子……您教拳的时候,跟我讲,旧厂街的烂仔像野狗,盼着当家犬啃骨头。

但想被养着,就要会咬人,下嘴越狠,越忠心,主子越喜欢。”

老梁轻轻叹息,绷紧的面庞松动:

“这是你做狗的道理,不必与我这个死瘸子讲。

我宁愿过得难一点,好歹能挺直腰杆站一会儿。”

程泽退回漆黑的阴影里,偏过头,没看那个手把手教自己抱架,站桩的跛脚男人。

他将话题岔开:

“老师。我见过阿时,他比我强很多。”

老梁点点头,好似清楚程泽所言意思:

“他认真读书,考进都市圈的学校,努力打工兼职攒钱,报我的补习班。学了打法,却没有去擂台争胜的念头……小时不止比你强,也比我强。

我学艺那会儿,师爷跟我讲,旧武中人气性重,就像胸口怀利器,遇事就拔,非要见血。

这是好事,也是坏处。我管不住,所以瘸腿,你忍不了,所以做狗。”

程泽嗯了一声,并不反驳:

“前阵子回到旧厂街,我总想着见老师一面。

这些年,跑船、打拳、坐牢、出狱,也没别人说得那么威风,也有让仇家追着砍好几条街的狼狈时候。

我啥都不怕,就担心死在外地,没人帮忙收尸。”

老梁用指肚搓着烟丝,放在鼻尖轻嗅:

“放心,我当年吃了不少你娘的免费早餐,真有那天,我把你骨灰盒送到常山墓园。”

程泽无声地笑:

“谢谢老师。晓得您瞧不上我,不想受苦受穷,不是做烂仔,去咬人的理由。

但再来一次,我想我还是会走这条路,最多换种方式,让我爸妈过几天好日子。

踩在泥潭里,想上岸洗干净自己,太难了。”

老梁没吱声。

程泽退到另一边的楼梯口:

“大老板他儿子准备拿下旧厂街的改造项目,子弟九中改成体校,也是他的主意。

豪哥这人做事很霸道,老师你能忍则忍,别起冲突,他未必愿意卖我面子。”

老梁自嘲:

“我一个瘸子,斗得过谁?这学校他要,拿去便是。烟城秦家只手遮天,名声在外,我听说过,知道惹不起。”

程泽点点头:

“豪哥手笔大,建个体校培养打手,顺便再做运输生意,打算将当阳东郊的厂区全吞下去。”

老梁冷笑:

“做烟城的土皇帝还不满足,手伸这么长,想分都市圈的蛋糕?都说‘陈林半天下,秦郑排满街’,烟城秦,舟城郑,到底被陈、林压一头。胃口这么大,小心磕到牙!”

程泽点了一颗烟,默默抽完。

朝着老梁弯腰鞠躬,转身走人。

“老师,再见。”

老梁声音穿过走廊,落向那一头:

“能退就退吧,阿泽。我听师爷讲过,古代富户养狗看家,老了没用就该宰杀分肉。”

程泽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

片刻后,他坐进楼下等候的轿车,大灯刺破前方。

“哪来的远光狗!”

回头瞥一眼飞驰的轿车,挎着包的秦时小声嘟囔,旋即向着教职工宿舍走去。

噔噔噔一步几个台阶,飞快上楼。

“梁师!我生命力又涨了!”

老梁终究忍住了,没点着那根利民。

瞅着大晚上跑这里来的秦时,脸上多出由衷笑容:

“进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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