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篇八股文,不是名家名篇,他反正没见过。
“呵呵呵,”陆沉笑着从他手中抽回去:“先不说生字,本官问你,看过一遍后,你记得多少?”
若有一半便不得了。
沈持说道:“回大人的话,记得七八成。”
其实除了那两个没见过的生僻字,余下的他都能背下来,只是稳妥起见,他不敢把话说的那么满。
“吹嘘。”同窗冯高没忍住漏出声来。
何九鸣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稳住,毕竟县令在这里呢。沈持敢夸下海口,且看他怎么收场。
书院中响彻“那你背一个试试”的声音。
陆沉看着沈持。
沈持从板凳上站起来,朝他深鞠一躬,开始背诵他方才看过的文章。童声琅琅,字符像潺潺流水一般流泻出来,两个生僻字之外,未错漏一字。
让在座的人从瞪圆眼眸到张大嘴巴,全场静谧。
“这不可能,”何九鸣急促的声音骤然切入:“沈持一定提前背过陆大人给他看的文章。”
沈持侧过脸去冷
() 舍走去。
青瓦书院的内舍一共有两个班,一个班大概三、四十人,不到百人的规模。
他和裴惟被分在内舍乙班,这里的学生年龄差距有点大,从9岁到十四岁不等,无一例外,来了这里之后,要开始科举的正餐——深读四书五经,学做八股文。
他俩搬着书桌到内舍找位子放下。
裴惟和他相邻而坐。内舍的同窗有像沈持这样早慧的,也有扎扎实实读了两三年外舍才考进来的,相对比较稳重,没有叽叽喳喳地围上来,而是先执礼,然后互报姓名,这就算认识了。
教乙班的夫子也是两位,三十来岁,威严但也温和,视学生如亲子。
《论语公冶长》像先生那样拖腔拉调,慢慢地背:“道不行,乘淳浮于海……”
不过读书声换成了“之乎者也。”,外人听着是迂腐的,可沈持浑然不觉,他听着他们背上一遍,自己也会了。
蒙童们知道内舍班的人都是读了两三年才进去的,不能跟沈持比。家长也会说“他沈持记性好到堪比神童,你就一凡人,神童路上行人少,老实念书笑哈哈。”
进入内舍班后,沈持重新盘算起书院食堂的事情。
他每日散学后钻研当朝的食谱,用能买到的食材在后院灶台上做饭吃。以及,去雨后的山上捡菌子。
以及,置办锅碗瓢盆。
孟度头一次还连连呼叫“只做简单的菜式”能果腹就行了你干嘛做那么花里胡哨的饭菜,直到他嗅了一辈子菌菇炒鸡蛋的香气后,忍不住问他:“你的菌菇不错,自己采摘的?”
沈持:“嗯,无毒,可食用。”
“大理府有一种菌子叫见手青,”孟度说道:“吃了能让人看见故人。”他流着口水,使劲吸鼻子。
沈持:“……”
不是能看见会跳舞的小人儿吗。
孟度:“不知道咱们这里种不种得出见手青?”
沈持:“没见过。”
他心想,即便这地方有,他也不敢采回来做菜吃的,毕竟没有后世的医疗条件,只怕吃下去要跟看见的小人一块儿走了。
孟度:“要是你看见了,帮给我采摘回来一丛。”
“……”沈持:先生你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又十日后,筹备得当,择了个吉日,沈持黎明即起,出去采买后回来在灶台上忙活一通,而后看看时辰不早,洗净手在小院门口贴上告示及当日的菜谱——书院食堂从今日起开业。
做好这一切,沈持穿过院子,去内舍乙班上课。
到晌午放学时分,几个饥肠辘辘的学生跑过来,看到门口贴的食谱:“状元酱猪肘?”
“鸡油炒时蔬?”
“要钱吗?”有学生问。
这时候来了个胖胖的学生,念出了告示上最有用的一句话“免费”,蒙童们兴奋地叫道“快去尝尝。”
早前几年,青瓦书院本就会供一餐晌午饭的,后来没了,他们还
的事情啊。
孟度也称赞今日的红烧草鱼美味,可他却叹气:“天天这么吃下去,就算你沈家是大财主也得给你吃穷喽。”
光做吃山空当然是不行的。
又恰好青瓦书院东面的院墙正临街,要是开墙打洞,是极好的门面,沈持再次试探孟度:“夫子,咱们学院的食堂要是想盈利,也不是难事。”
孟度沉默片刻,说道:“按你说的,试试吧。”
他这次的松口来得很快。
开墙打动,粉刷好小门脸,青瓦书院小食堂的外卖窗口正经开张。
上舍班中家境富裕的童生或者秀才,听说学院食堂里有酱肘子后尝了尝,上瘾,一发不可收拾:“完整的一只多少钱啊?”不少人纷纷打听。
沈持不敢自作主张擅自定价,和孟度等几个夫子一商量,买个生肘子的要35文,回来制作要花两个时辰的功夫,卖90文已经很平价了。
外头的熟肉铺子要110文一只呢,他自信味道不比他们差。
当他报出90文的价格时,许秀才砸吧了下嘴:“沈兄给我留一个。”说完,连东西都还没见到呢,他就从口袋里摸出90文钱,预订下了。
另外几个生性谨慎的,小声说道:“你买了让我们看看成色和分量,要是比外头划算,以后也在食堂买。”
沈持:“就你们鸡贼的很。”
次日他拿到酱肘子,小心翼翼地尝了口,立刻叫来好友:“比外面的好吃多了。”
三人齐刷刷来订购酱肘子。
沈持创业未半而内销。
孟度听闻也有些傻眼:“以后除去米饭和咸菜,其他肉菜你看着定价吧。”
沈持等的就是这句话,这对于穷学生富学生公平多了。
“要是收钱的话,”孟度找他合算:“可以找个人专门来做这个事情。”他看着沈持:“你以科考为己任。”
沈持:“我晓得夫子的良苦用心,这个酱肘子的做法也不是不能外传,夫子大可找个人来,我教他便是。”
“让赵秀才来做吧。”孟度说道。
赵秀才。
沈持想起来了,那人是给书院抄书的老秀才。
他连胡须都白了,又短又稀,看上去像霜打过的枯草。
据说少年时也曾在功名上得意过。赵秀才二十岁考中秀才,当年轰动禄县,都说他是文曲星下凡,将来一定前程锦绣,高官任做,骏马任骑,金村的徐大屠户不惜倒贴几十两银子,把娇滴滴的闺女嫁给他当媳妇儿。
可是接下来,赵秀才到省城去应试了十几回乡试,竟然次次名落孙山。老岳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在赵秀才又一次铩羽而归时,把人到中年的女儿和幼小的外孙接回娘家,从此再也没回来。
赵秀才靠着府衙发的二两银子度日,酗酒,过得贫困潦倒。
一件青矜穿了十几年,身上补丁摞着补丁。佝着腰,背着手,在村里的街巷间缓缓而行。
一群没上过学的半大孩子,拍着手,高声叫: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
赵秀才颇有几分悲愤地摇头晃脑:“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朽也。”
到了必须开账授徒,收几文束脩勉强度日的地步。
但是没有人愿意跟着他学,他过不下去了,只好来求孟度,看看书院有没有抄书之类的活儿让他干一干度日,这就留下来。
但是书院抄书的活少,赚的钱不够吃喝,老秀才依旧艰难度日。“老夫子清高,不知肯烧饭否?”沈持担忧地问。
孟度:“问问吧。”
哪知道把这件事同赵秀才一说,他大呼:“悟了,悟了,这辈子没有中举人老爷的命,给各位举人老爷做酱肘子吧。”
沈持深深地松了口气。
文人什么都可以含糊,只是在吃上绝不能不行。可是这食堂是书院的,赵秀才只犹豫了一日,次日便答应在抄书之余来帮工。
赵秀才果然在吃上比在科举上更游刃有余,自打他走进食堂脱掉长衫的时候,他一点一点爱上捣鼓食物,并且还找到了生猪肘子的供货源——他前岳丈家。
不过他前老丈人已经杀不动猪了,他外孙,也就是赵秀才的亲儿子赵蟾桂操刀,当上了小杀猪的。
赵秀才找到儿子把这件事情说了之后,赵蟾桂答应每日黎明给青瓦书院送二十个生猪肘子来。
为此,赵秀才父子二人抱头狠狠地痛哭一场。看着生得白白净净的赵蟾桂,他想说服儿子放下屠刀,来青瓦书院读书,好大儿登时收回眼泪:“爹,我还是跟着我外公杀猪卖肉吧。”
这书他是一点儿都读不来。
不管赵家父子俩内心活动是什么,至少做酱肘子的生猪肘子的来源有了,不用沈持每日晨起去采购,又腾出一段念书的时光。
算着,离明年的县试也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