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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第 122 章

夏日的雨, 说来就来。

在一阵电闪雷鸣后,满是繁华的街道逐渐沉静。

王珊深夜入宫瞒不住朝臣的眼线。她是左玉指定的接班人,是泙京女校的校长。在这节骨眼上, 深夜入宫的目的几乎都不用猜。

她入宫只有两件事:一为左玉封圣;二为女官。

雨顺着屋檐滴答成线, 形成了幕帘。坐在窗边的王珊静静听着其学生的回报, 思绪回到了入宫的那个深夜。

年轻的天子与皇太后坐在大殿里,周围堆着的是账本。女校开办七十年以来, 无数女子受此恩惠,为大昭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功绩。

她们没有入仕,能获得最高的荣誉也不过是为宫中总领官一职。虽是一品的存在, 可能展开身手的地方也不过是宫墙之内。

但是,因着女官的出现, 整个皇家的开支变得合理,各种矛盾也相对减少。对于天子来说, 一个稳定的后宫比什么都重要。

而在民间,大量的女子进入工厂工作,在改变自身命运的同时也改善了家庭条件。国朝在五十二年前针对工厂女工开始收取税银,虽不多,可聚沙成塔, 一年下来,全国女工贡献的个税就无数。

再加上女工做出的产品带来的商业价值, 这部分收入是天家根本无法忽视的。前面两任天子都看到了妇女走出家门的好处,故而对女校之事多有鼓励。不然,也不可能让泙京女校不断开分部,甚至亲笔题词鼓励妇女就业。

天家的皇帝再混账, 再蠢也不会跟自己的钱袋子过不去。现在又提“老法”, 这到底是在打女官还是在抢天子的钱?而且天子郁闷的是:九成收入都是入了国库的。这些年实行高|薪|养|廉的钱哪里来的?难道指着地里那点收入能实行高|薪|养|廉?

妇女就业, 家里赚钱的人多了,上交的税也就多了。为什么这些猪脑子就不明白?非得跟天家过不去?

天子的委屈王珊看在眼里;皇太后的愤怒她也看在眼里。天子是女校受益者,而皇太后本人是向夫人的女儿,是女校毕业的。

“那些公卿都在说,左学总说公正公平,可事到了自己身上就不这么说了。说您急吼吼的深夜入宫是为了帮女圣夺名。”

学生一边说一边就抹起了眼角,“女圣活着时总说要知行合一。她老人家十四岁名满天下,九十岁离世。这七十六年里哪一天不是在践行知行合一?献神种、减租、斗乡绅、平冤、办工厂、造大船、办校……这桩桩件件的,随便搁在哪个男子身上都足以名垂青史。就凭这些,凭什么不能配享文庙?凭什么不能封圣?文德皇帝亲口赞先生是女圣,只是碍于礼法,不能生前实封罢了……”

“琴书。”

王珊望着窗外的雨,神色淡淡地道:“你小看左先生了。”

“学生不明白。”

何琴书不明白,忙拱手问道:“请先生明示。”

“若她在意这些虚名便不是左佩瑜了。”

王珊将窗楞子取下,随着窗户合...

上的声音响起,她慢慢转过了身。她望着何琴书,嘴角挂起了一丝嘲讽,“那些公卿大臣真以为先生在意封不封圣吗?琴书,你是我的弟子,怎也与那些庸人一样,这样想先生?”

她未等琴书回答,便喃喃道:“先生要的是万世太平,要的是人人平等啊……”

“人人平等?”

琴书喃喃着,忽然想起大课上的内容来。

左玉的事实在太多,所以只上大课。等年岁上去后,大课也减少了许多。不过虽然上得少,但每次上课,留给人的印象都是很深的。

这会儿老师一提醒,她便想起,在讲礼运大同篇时,女圣曾说过,圣人所谓的大同不光是讲人要做好各自的事,还寄托出了一个男女老少皆平等的期望。

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女圣的寄托与圣人是一样的。因为女圣说过,人与人的不平等或许不能从根本上消除,但起码在法理上是可以做到的。

一个有钱的人不能因为自己有钱就去羞辱没钱的人;一个当官的不能因为自己有权就去践踏百姓。因为“鳏寡孤独皆有所养”背后透出真正的意思是“鳏寡孤独皆有尊严”。

虽然圣人的学说里也阐明了人伦等级,但那是为了适应世俗。世人的智慧有限,若无伦理纲常就会走向毁灭。所以圣人才要教书。人只有通过学习获得无上智慧。也只有大部分人能达到这种智慧,大同才会出现。

圣人对于大同是一种寄托,是一种期望,是一种理想里的世界。圣人门徒就该努力实现大同,大兴教育,不分男女老少,想学就教。

因着角度太刁钻,那些老学究气得半死却又拿左玉没办法。倒不是女圣嘴皮子比他们厉害。而是女圣做出的功绩在那,大昭的改变在那。

所以女圣经常对那些老学究说:不要质疑我对不对,也不要浪费口舌争论。只要看看各自的法子起不起作用就行了。

好嘛!这下直接被噎死了,说不出话了。因此,这些年也甚少有人去挑战左玉了。一来她辈分高,二来名望在,三来有功绩,这样的人谁敢去挑战?

何琴书将左玉的话在脑里过了一遍,又将她做的事想了一遍后,弯腰作揖,“是学生愚昧,糊涂了。”

“你今年才十七岁。”

王珊脸上有了笑容,“一点就能明白便不是糊涂。”

顿了下又道:“那些人不懂女圣,所以就会以为是我主动入宫求恩赐。但是我怎会去呢?先生活着时都不在意这些,死后哪会在意?琴书。”

“学生在。”

“你原是卖艺人的女儿。”

王珊望着自己的爱徒,“你七岁那年被送来女校时,先生见你父亲磕磕巴巴地说出,不想女儿再卖艺的话后,先生说,卖艺求生不丢人,故而给你起小字琴书。你可知先生对你的期望?”

何琴书点点头,“我以小字行世便知女圣的期望。她是希望我不要忘本,也不要以卖艺人而感到耻辱。”

说着便涌起惭愧之色,“明明女圣早就告诉了学生答案,学生竟还这般误解她,真是不该。”

“你能明白就好。”

王珊顿了顿,又道:“雨停了。盛夏&#303...

40;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咱们的女校不能如这雷雨一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一场骄阳后,什么都不剩下。”

何琴书眼里涌起了泪花,“先生,您要做什么?”

“王朝更迭,四季兴替。”王珊又支开了窗子,望着院里的金桂树,喃喃道:“再过一月就该入秋了。又一年桂香蟹肥,可故人已去,再无桃李论道时。”

何琴书垂下眼,眼泪滴落在地上。她明白了。先生这是要以身殉道了。

“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她蠕着唇,艰难地问道。

“天下事皆因一个利字。先生压了他们几十年,是该反弹了。”

王珊慢慢起身,望着何琴书道:“跟着你父亲回去吧。走得远远的。我等皆可死,然,左学不可断。待春风再回大地,青草必绿人间。”

“不!”

何琴书大哭,嘶声道:“这几十年来,我等妇人做的事还不够证明吗?!为何一定要殉道!?若他们一定要压制我等,殉道了又如何?!所有人都殉道了,这天下就是他们说了算了!”

“哈!”

王珊大笑了起来,“所有人?!先生几十年如一日的开我民智,护我女子周全,岂能让他们都灭了?!撒向大地的种子一旦撒出去了,便再也收不回了!所以,你要走,你要活下去,待春风再来时,给这些种子洒水、施肥。一代人完不成就两代人去完成;两代人完不成就三代人去完成……只要火种不灭,希望!!!”

苍老的容颜上绽出坚定,她望着自己的关门弟子,声音逐高昂,“便永存!!!”

“轰!”的一声,天边又响起了雷声。刚刚停下的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这个夏天雨水不断,总是不停地敲打着窗沿,让人感到烦躁。

但这一刻,所有的烦躁从何琴书心中散去。她想起了女圣,想起了她十四岁时殉道的决心。先生的面容与女圣渐渐重叠在一起,那佝偻的身姿似挺拔了。

她抬起手,用力地擦去泪水。又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沉声道:“学生明白。这便去整理书籍,带那些孤儿先走。”

“善。”

王珊点头,“钱财我已为你准备好。你与你六师姐一起离开。记住,火种不能灭。”

“唯!!”

王珊挥挥手,让她推下。待人走了,她便提笔在纸上写道:“有史载来,反暴|政无不多有牺牲。今乡绅、朝臣欺我女子,意撤女官,迫我回阁,万不能忍。女圣不意文庙,只意我等前途。自强、自立先师教诲历历在耳,若退,上愧恩师教诲,下负天下骨肉姐妹之期。今珊不才,欲效恩师,堂前御鼓,切盼诸君相持!珊于此发誓:敌不退,珊亦不退……”

同样的内容王珊写了几十份,而后交给了自己的大弟子,让她通过内部的驿站渠道送了出去。

夜深了。夜色浓稠得似化不开一般。只是当王珊望向天边时,却睥见了云层里的微光。

明日不会是个好天,但也不会有雨。

她回到自己的卧室,照常休息。这场相斗不会很快结束,即便真要死,她也要在此之前养足精神,狠狠咬百官乡绅一口。

信笺被送往各分校,而王珊则表现出了各种“焦虑”。她四处奔走,拜访大臣,尽管吃了无数闭门羹,可却没有放弃的意思。

她的“挣扎”在人看...

来可笑。虽说有些手段,可到底不是左佩瑜。左玉压制乡绅几十年,各种真正赚钱的技术都握自己手里,只分配给那些贱民。她这样做,得罪的又何止是乡绅?

她可以被封圣,但她所遗留下的各种规矩必须废了!

王珊许能明白其中的关键,但她无左佩瑜的勇气。她让自己的关门弟子回老家便能明白她的目的了。她想保住女校。一个有软肋的人注定强硬不起来。这一仗,是她输了。

日子一天天过,转眼,秋桂飘香,各农庄的稻田蟹上市了。

秋日桂花点茶,赏菊吃蟹自是美事。一群公卿大臣三三两两地聚着,而王珊还在奔波。酒席上,免不了又被拿来当笑话说。

桂花飘香,秋枫渐红,登高赏景的日子里,各地出现了异常。

收到信的各地分校校长已然明白,王珊是带着殉道的觉悟写下了这封信。她为我辈抗争,我辈又岂能沉默?再者,朝堂诸官心思已是明显,他们不是在针对女官,他们是在针对女圣立下的规矩。

她们已无退路。

她们必须站起来支持王珊!她们不是为了王珊,也不是为了女圣,她们是为了自己!若退,便是万丈深渊!既退无可退,便以命相搏!就如王珊说的那样,想推翻暴|政,获取公平,那是要牺牲的!如没有这个觉悟,就不要再想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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