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梨香院。
宝钗听宝玉侃侃而谈,虽话语没说在明处,但言辞间对贾琮的书法,竟然有针砭之意。
这让宝钗都有些古怪的汗颜,只是她实在懒得怼话。
这等荒谬之事,也值得她和宝玉争论,就颇为可笑,且有玷污贾琮之嫌,一时间宝钗有些如坐针毡。
宝玉见宝钗没有反驳,更觉得自己言之有理,越发淡兴渐浓,精神也已有些亢奋……
房里随身伺候宝钗的莺儿,实在有些听不下去,她本就是敢说话的脾气。
忍不住说道:「宝二爷的字怎麽能和……」
宝钗对这从小在一起的贴身丫鬟,自然熟悉她的性子,见她说出前半句,就知后半句要得罪人。
其实即便莺儿会得罪宝玉,宝钗心中也不太在乎。
谁让宝玉言辞荒唐,背后拿话歪派贾琮,虽还不至品行瑕疵,但未免浅薄和不自量力。
但莺儿忍不住出口刺人,宝钗还是没等她说出口,便打断了她的话语。
「莺儿,不要愣在那里,去给宝兄弟沏杯茶去。」
莺儿跟了宝钗这麽多年,自然早有默契,一听姑娘突然打断,一下明白宝钗的意思。
她微微哼了一句,便掀门帘出了屋子。
宝钗不担心莺儿得罪宝玉,但是她却顾忌王夫人。
毕竟如今家里和这位姨妈的关系,虽然表面如常,其实内里已大不如前。
而且,自己姨妈还攥着自己和琮兄弟的「把柄」。
那日自己将要滑倒,琮兄弟怕自己摔伤,这才抱了自己……
宝钗至今想起当日旖旎,依旧有些混身发烫。
她虽问心无愧,但要是莺儿言语冲撞宝玉,让自己姨妈知道宝玉被丫鬟奚落。
以自己姨妈对宝玉极端护短宠爱,心中必定十分不忿,觉得宝玉大丢了脸面。
她要是因此心生报复,将自己和琮兄弟的「把柄」嚷嚷出来。
即便自己和琮兄弟是清白的,但这种事一旦闹开,外人哪会细究其中真假。
自己一个姑娘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一旦闺名被毁,以后还怎麽活。
在那一刻,宝钗心中甚至有念头闪过,姨妈想要闹开,就让她闹开好了,省的一直提心吊胆。
琮兄弟是个有担当的,他不会不管我的……
但是这极其荒唐的念头,只是在宝钗心头闪过,便让她心慌意乱,再也不敢去想第二次。
她见莺儿负气出门,最终没对宝玉说出难听的话,心中松了口气,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
……
正屋旁边的耳房中,莺儿气呼呼取杯沏茶,金钏见她脸色不对,忍不住走过去。
问道:「莺儿姐姐,你这是怎麽了,哪个给你气受了?」
莺儿见是金钏,本就一肚子气,正好找人说道,便在她耳边嘀咕。
说道:「你说这宝二爷,也不知在哪里吹了邪风,无缘无故拿张劳什子斗方,特意来消遣我们姑娘。
当着我们姑娘的面,挑刺说琮三爷的字不好,倒像是他写的字,竟然比三爷还要好。
两府的人哪个不知,宝二爷要是不被姨老爷打骂,一年能读几天书,能写几个字,还有脸嫌弃起三爷。
你是没看到那情形,姑娘脸色都难看了,他还在那里说个不停,也没个眼力劲。」
金钏一听这话,气得直咬嘴唇,说道:「如今府上不比以前了,他既还在西府住着,也不消停些。
老是每日找话歪派三爷,打量别人都是好性儿,都还要像以前那样,个个要顺着哄着他。
上次三爷及第的大喜日子,他也说这些散话,自己已出了大丑,现在还不惊醒些。」
金钏端过莺儿沏好的茶水,放在黑漆托盘之中,说道:「这茶水我去送。」
莺儿看出金钏脸色不善,劝道:「生气归生气,你可不要瞎来。
我瞧出姑娘不愿得罪他,估计是顾忌姨太太那边,你不要逆了姑娘的意思。」
金钏端了茶盘,说道:「莺儿姐姐放心,我知道分寸。」
……
正房之中,宝玉说得起劲:「宝姐姐,你看我写出这几个字,落笔处加腕力,横勒处有波折……」
宝钗眼睛不时看向墙上那幅满江红,听了宝玉夸夸其谈,腹中阵阵抽搐,一张俏脸都快绷不住。
正看到门帘掀开,竟是金钏端着茶盘进来,宝钗心中奇怪,怎麽不是莺儿送茶进来?
宝玉看到金钏端茶进来,心中不由一喜,一时竟连宝钗都忘了。
王夫人的大丫鬟之中,向以金钏生的最俏丽。
宝玉因看她生的好,自然也爱去招惹,不然也不会出那等事情。
自从金钏被宝钗讨走,让宝玉颇为遗憾,又见她每每再见自己,便如洪水猛兽一般,更觉得心酸。
如今见她端了茶水进来,心中欢喜,有些忘乎所以,笑道:「怎麽好劳烦姐姐端茶过来。」
宝钗听宝玉有些轻佻的话语,眉头不禁又是一皱。
金钏听了宝玉的话,一张俏脸毫无表情,走到案几之前,端起茶盅递给宝玉。
口中说道:「宝二爷请喝茶。」
只是茶杯快要递到宝玉手上,金钏似乎站立不稳,脚下一个踉跄,口中哎呦一声。
手中茶杯没端稳,只听「啪」的一声,整个茶盅从手上飞出,摔到了案几上。
滚烫的茶水瞬间洒满案几,将宝玉铺在案上的斗方,整个浸得湿透。
……
宝玉见自己的得意之作,被冒着热气的茶水,全都泡得一塌糊涂。
忙不迭的苦叫道:「这可如何是好,可如何是好,好端端一幅字这样被糟践!」
他语气沉痛,似乎要哭出声音,倒像绝世神作被金钏毁掉一般,心中无限惋惜哀痛。
宝钗急声说道:「金钏,做事怎麽这样毛毛躁躁的……」
宝玉听了宝钗这话,心中微觉得安慰,哀痛似乎少了一些,心中叹息,还是宝姐姐懂我的好。
只是突然听宝钗说出下面一句:「赶紧过来让我瞧瞧,有没有烫到手!
这麽滚热的茶水,要是烫到手上,可是会留下疤痕的,那可怎麽得了!」
宝玉:「……」
他原以为宝钗急声说话,是心疼自己那张书法杰作,责怪金钏冒失闯祸。
万没想到事情正好相反,宝钗对自己书法被毁毫不在意,只心痛丫鬟有没有被烫伤。
宝玉心中满是别扭失落,还有习惯性泛起的悲愤。
他实在想不通,难道自己用心写的好字,竟还不如一个丫鬟金贵,宝姐姐怎麽也变得糊涂了!
宝玉见宝钗抓住金钏的小手,翻来覆去的看,神情很是紧张,确定没烫伤才放心。
至于案几上被茶水浸得一塌糊涂的斗方,连看都不看一眼,宝玉心中愈发难过。
说道:「金钏,好端端的字被你毁了,真是暴殄天物,以后你自己当家做主,难道也这麽毛毛躁躁!」
金钏俏脸气的发红,但想到方才莺儿的提醒,自己要是拿话回怼宝玉,就会给自己姑娘留下话柄。
所以她只是咬着嘴唇,一句话都不说,连看都不看宝玉。
……
宝钗听宝玉当她的面训斥金钏,心中有些不满。
说道:「宝兄弟,丫头们日常做事,摔个杯碟常有的事,好在人没事情。
不过是一幅字罢了,宝兄弟既能写字的,回去再写一副就是了。
琮兄弟也是会写字的,他的字不少人看中。
但他日常写的条幅,都丢给英莲她们临帖,并不当回事,所以这些都是小事,宝兄弟不值为这动气。」
宝玉一听这话,心中悲愤泛滥,怎麽什麽地方都有贾琮,什麽都拿贾琮来相比,他哪里有这麽香气。
两人话语正有些发僵,门帘突然掀开,薛姨妈一脸笑容的进来。
薛姨妈对房内气氛,像是毫无察觉,热络的笑道:「宝玉今日怎麽有空过来,也是有些日子没见了。
膝盖的伤都好扎实了没有,这些伤筋动骨的事情,小小年纪可不能马虎,免得留下病根。」
宝玉听薛姨妈虽话语亲热,却有些哪壶不开提哪壶……
开口便说起自己丑事,在宝姐姐跟前多少有些没脸。
他强笑说道:「谢谢姨妈记挂着,这不是什麽大事,都好扎实了,早已经好了……」
……
薛姨妈方才听莺儿说宝玉上门,还进了女儿闺房,便连忙藉故过来。
原先薛姨妈挺稀罕宝玉,因姐姐的二房承袭荣国府,宝玉又是老太太心尖尖,荣国府的凤凰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