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
马车很快来到冯府门前,栾永芳丢了一枚五角的银毫给马车夫,一路小跑到侧门前,举起拳头擂门。
门开了,门房看到是他,脸上像是拧开了一个开关,瞬间堆满了笑容。
「公子回来了。」
「嗯。」栾永芳鼻子哼了一声,旋风一般冲了进去。
门房关上侧门,看着栾永芳往深院里跑去的背影,讥笑了一声,轻语道:「什麽玩意!」
栾永芳一路小跑,路上差点撞到几个端着东西的婢女和仆从,他哈哈一笑,一转身绕过他们,继续往前走。
冯七正在给两位管事交代事情,猛地感到一阵风从身边刮过,转睛一看,看到了栾永芳的背影。
「公子。」
栾永芳收住脚步,一个转身回过来,开口问道。
「七管事老爷在府上吗?」
「老爷还在西苑。公子有事找老爷?」
「没事,没事。我就是问下。」栾永芳连忙摆手,眼睛转了转,笑着说道:「好久没给老爷磕头请安了。要是老爷在,我就过去给他磕头请安。」
冯七看着栾永芳脸上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眉毛微微一挑,不动声色地说道:「老爷要天黑了才能回来。」
「那等老爷回来再说,我去看看我姐姐。」
栾永芳摆了摆手,径直走进了后院里,沿着抄廊转了两圈,来到书房里,隔着窗棂,看到姐姐栾凤儿正在画画。
不由收住气息,蹑手蹑脚走进去。
栾凤儿梳着纯阳髻,插着一支翠玉簪子,发髻左边插了一支文心兰,右边插了一支松红梅。
左黄右红,映得她娇媚的脸更加艳丽。
她左手挽着右手的衣袖,右手执细毫,转腕在宣纸上作画。栾永芳走到跟前低头一看,一只锦鸡站在花团锦簇中。
工笔之下,线条细腻,虽然还没有涂加颜色,却已经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栾永芳一团郁气在胸口乱撞。
姐姐如此才貌双绝,又还年轻,不应该在阉人身边虚度青春,她应该有更好的去处,应该与一位年轻才俊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等到栾凤儿放下细毫,栾永芳迫不及待地说道:「姐姐,凤梧先生没有看不起我们。」
栾凤儿抬头看了栾永芳一眼,「弟弟前几日还义愤填膺,怎麽今日突然说起这样的话来?」
「姐姐,今日中午国史馆的不疑先生跟我聚餐,提到前些日子,皇上微服私访京师五城,凤梧先生以顺天府少尹相陪。
当时不是凤梧先生不理弟弟,是当时有皇上微服在一旁,先生不好脱身。看来是我错怪了先生,真是该死!」
「你就是这样轻狂浮躁,一惊一乍的。
凤梧先生乃人中龙凤,岂会像你这般冒失。他那样做,自有他的道理,就是你在一旁怨人尤天。」
栾永芳嘻嘻一笑,「还是姐姐了解凤梧先生。」
栾凤儿凤目一吊,严肃地看着栾永芳,「你胡说什麽!我只是把凤梧先生当成一位文友,以文会友而已,你胡思乱想什麽?
你这样不仅会害了我们姐弟俩,还会害了凤梧先生。」
栾永芳走到窗前,探出头左右看了看,没有人靠近书房,转回来轻声说道:「姐姐,这世上能脱你出苦海的人寥寥可数,凤梧先生就是其一,他可是皇上宠臣。
今日得不疑先生指点,我才知道凤梧先生是如此简在帝心,前途远大。姐姐,只有他才能跟那一位抗衡,把你从苦海里解救出来。」
栾凤儿盯着栾永芳,「你现在在苦海里吗?」
栾永芳直着脖子说道:「衣食乃身外之物,姐姐屈身阉人侧边,爹娘在天之灵有知,岂能瞑目!」
「不能瞑目又如何!他们做的孽,他们身死孽消,却要你我姐弟二人来承担。他们要是真有在天之灵,只会羞愧。
衣食乃身外之物?
你现在锦衣玉食,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你说你在岭南,与猪狗抢夺食物,衣不遮体,天冷只好往草堆里挤,挤不过旁人,就只好钻到猪牛干粪堆里。
现在才过上几天好日子,就大言不惭衣食乃身外之物?」
栾永芳的脸一会红一会白,就跟走马灯一样转换不停。
栾凤儿看到他这个样子,心里的积愤骤然消散,又不由地心痛起来。
她走到跟前,轻轻抚摸着栾永芳的脸,「我的好弟弟,安安稳稳过日子,等转到开春,给你说一户良人,成亲好好过日子。
生个一男半女,为栾家传嗣香火,姐姐这一辈子也就值了。」
栾永芳有些急躁地答道:「说户良人,哪家良人愿意嫁给我?
我是个什麽人?没错,姐姐你没说错,我就是依附在阉人身上,靠着向阉人摇尾乞怜,靠着嫁给阉人的姐姐才有一口饱饭吃的可怜虫!」
听着栾永芳一口一个阉人,栾凤儿又气又恨,眼泪水不由地流下来。
看到姐姐流泪,栾永芳慌了,连忙拉着栾凤儿的手,哀求道:「姐姐,是我不对,是我胡说八道。我知道,你为了活下来,为了找到我,付出太多了。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愿意在教坊司丶在这里忍辱偷生。姐姐,只是我我我真的受不了他们的眼神。
在外面,他们口口声声恭维我,实际上在耻笑我,讥笑我。他们在背后说的那些话,我都知道。我堂堂七尺男儿,却要靠姐姐委身于阉人身边,才保得周全。
姐姐,我真得恨,恨那些人的耻笑,恨那些恶言恶语,我更恨我自己。」
说着栾永芳抱着姐姐大哭起来。
栾凤儿轻轻地安抚着,「好了四郎,不要哭了。有什麽恨的。栾家上下那麽多人,兄弟姐妹六个人,现在只活下我们两个,知足了。
他们笑就让他们笑去了。这世上不缺这样幸灾乐祸,气人有丶笑人无的混帐子。弟弟,我们只为自己活,不是为那些人活。」
等到栾永芳慢慢平复下来,栾凤儿继续说道:「朝堂上的事波诡云谲,里面的人各个临深履薄。你不要听旁人说几句就上了头,什麽不懂就在里面乱掺和。
有的人看着对你好,实际上是想对你有所图。」
栾永芳双手一摊,语气里有些不满,「姐姐,我无非一寄食冯府的白身,别人对我有什麽图?」
我的傻弟弟啊,你的身份就足以让许多人有所图。
但栾凤儿又没法说透。
一说到冯保身上,她担心弟弟又会暴跳如雷,于是快刀斩乱麻道:「好了,你以后不要再胡思乱想。再这样胡作为非下去,不仅会害了我们姐弟,还会害了凤梧先生。
好了,你赶紧去温习功课,你们国子监不是在年假前有测考吗?快去准备。我也要去准备张罗晚饭,熬些粥汤。」
姐弟俩离开书房,在院门各分东西。
不一会,栾永芳的身影又出现了,他左右看了看,钻进了空无一人的书房,到处翻找,终于在一个木箱子里找到一迭文稿。
「咏竹,寒飞千尺玉,清洒一林霜。纵是尘心重,相看亦顿忘霜干寒如玉,风枝响似琴。潇湘一夜雨,滴碎客中心。
好,姐姐如此才华,凤梧先生肯定仰慕。」
栾永芳飞快地选出十馀张文稿,卷成一圈,往衣袖里一塞,迅速离开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