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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1章 适应

「我猜的没错,那个人就是艺术基金会的高级管理人员之一。我跟他进了屋,那是一间蛮大的办公室,但它一点也不宽敞。因为它被好几个巨大的文件柜填的很满。那种文件柜一个就有接近三米高,为了够到最上面一层空间,需要用旁边立着的特制小梯子。」唐克斯左手高高的举过头顶,向顾为经示意了一下反正是很大很高的文件柜。

「他问我知道他们每年会接到多少份申请艺术津贴的申请麽?我说不知道,他回答说成千上万,理论上所有苏格兰艺术家,所有在苏格兰的土地上举办的艺术展,所有和苏格兰文化有关的艺术展,都在他们的津贴补助范围之内。无论是国宝级歌剧演员的巡回演出,还是一个年轻人想要策化一场关于绵羊的展览。我说是乳制品,他说无所谓那是什麽,反正如果把基金里的钱平等的分配在收到的每一份补助申请上,就算他们有一千万英镑,也许每份也连买一份炸鱼排的钱都不够。」

「如今已经办公已经网际网路化了,那人告诉我在这些文件柜上所能看到的项目申请,只是过去几年里基金会收到的申请中的一小部分,并非全部,他随手抽了一个文件夹,递给我。那是一份苏格兰歌剧院申请翻修剧院的补贴申请,金额是150万英镑。他说,歌剧院的总经理告诉他,歌剧院里的很多陈设,都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时的东西。如今连天花板都在不停漏水,如果拿不到这笔钱,歌剧院很可能会在未来几年内关门歇业。」

「苏格兰歌剧院应该是很好的歌剧院吧?」顾为经询问道。

「最好的,准确的说,英国第二好,在本土的各种排名中,仅次于皇家歌剧院。」唐克斯回答道。

「英国第二好的歌剧院因为天花板漏水而被迫关门歇业,这是真的麽?」顾为经询问道。

「想来应该有夸张的成分吧?这种级别的歌剧院,每年总是能有很多政府拨款拿的,而且也不乏那些来自Oldmoney家族的赞助人。也许歌剧院陈设真有大半个世纪的历史,显得又老又破。但一个贵宾包厢每年的使用权卖个十万镑,应该问题不算大,更多的是上流社会身份的象徵。但那份申请上写的内容也不定都是假的,古典艺术行业很缺钱,一把顶级小提琴可能价值1000万镑,但年景艰难的时候,有些知名交响乐团的后备乐手也可能都发不出工资的。能活下去和活的好又是完全两码事。」

策展人点点头又摇摇头。

「至少我手中的那份申请文件,做的挺情真意切的,有翻修计划,有工程设计文件,有歌剧院里的陈设被雨水泡烂发霉的照片,还有歌剧院的经理丶艺术总监,指挥丶全体150多名乐手,演出人员,工作人员的联名信。信我略略的翻了两页,写得委实算得上情真意切,声泪俱下。看上去一幅要是没有这笔津贴,苏格兰的文化事业就会受到无可挽回的毁灭性打击的模样。我还在上面看到了几位世界级的演奏家的签名。」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人把那份文件夹展现给我,然后说……年轻人你看,道理从来很简单。我们总共就只有一杯水,但是全苏格兰的艺术家,都伸着脖子,想要在这个杯子里找到水喝。谁多喝一滴,别人就要少喝一滴。」

「总有些人会渴死。」那人对我说,「总有些人会渴死,这世上大多数艺术家都是不成功的,大多数策展人也是,这是事实。被渴死的人,是被证明不适合这个行业的人。而适合这个行业的人,他们会拼命的找到水喝。很抱歉,但这个世界就是这麽残酷。」

「你说你自己很努力,比其他人都努力,你或许觉得比其他人做的都好,比其他人都更值得获得津贴。但你在这个柜子里看到每一份申请都是这麽写的,每一个写下这份申请的人,都是这麽想的?你今天带着不满,带着愤怒站在这里,我做为前辈,只问你一个问题——」

唐克斯用力盯着顾为经的眼睛。

他似是在复述多年以前别人对他说的话,又似是在询问顾为经答案。

「钱就那麽多,你得到了,别人就连买个炸鱼排的钱都没有了。机会就那麽多,你得到了,别人同样也就没有了,他们的期望就会落到空处。凭什麽?凭什麽我要把机会给你?凭什麽你觉得自己艺术之梦,要比别人的艺术之梦更加重要。」

「我们可以批给你几千英镑,去拯救你的什麽绵羊展还是乳酪展。基金会也可以批给苏格兰歌剧院150万英镑的补助,用来拯救上百位相关领域艺术家和工作人员的工作机会,后者可以上晚报的头条,可以在电视台记者采访的时候,获得那些古典艺术领域的名家的交口称赞。」

「它甚至可以让立推给创意苏格兰项目拨款的文化大臣获得评论家的交口称赞,为他身后的政党在下一次选举的时候,获得更多的选票,而这往往就以为着明年度的政府拨款不会减少。甚至意味着更多的拨款。」

「最少最少……」唐克斯学着那日对方的语气,「年轻人,就按照你的话来说。没有错,这样做,我们起码能拿着免费的门票,坐在歌剧院的第一排看音乐剧,享受全场观众的起立鼓掌和台上演出人员的鞠躬致谢,以艺术的保护人自居。」

「而你——你说了一大堆关于什麽展览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策展人大叔用手指轻叩着酒杯的杯壁。

「你能带给我们什麽?在开口求人之前,人应该明白自己带给对方的价值在哪里。」

顾为经和策展人站在阳台边,年轻的艺术家和知名的策展人沉默对望,他们沐浴在新加坡海边潮湿的夜幕里。一如很多年以前,在苏格兰海边潮湿夜色中,办公室里年轻的策展人和知名的艺术基金帐户的管理人员沉默的对望。

唐克斯大概觉得顾为经已经领会了他讲这个故事蕴含的精神。

英国大叔把已经喝空的香槟杯放在身侧的窗台上,双手一起支撑着栏杆。

「两天后,我带着一个信封坐上了返回邓迪的火车,怀里拿着一个信封,信封里放着一张西敏寺银行5000英镑的支票,以及一个承诺。承诺重新设计展览,把展览的一半空间用来展示苏格兰本土的羊毛纺织品。」

后来,唐克斯才知道,原来对方和本地的苏格兰绵羊养殖联合会,一直以来,都有长久的合作关系。后者也是基金会的赞助大户之一,希望在各种项目之中,为自家羊毛类商品做文化推广。

「基米,就是那天我遇上的大叔的名字。我们之后一直保持着联系,再到后来,我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那天我并没有被基米要挟,放弃了艺术尊严的感觉。我知道其实他并不需要我的展览。真的,那种小展览对基金会的规模来说,根本无足轻重。可能连本地街头晚报的最末一版都未必能上的去。但我需要他的钱。」

唐克斯的声音很宁静。

「更重要的是,那天,那场十分钟的谈话,让我知道了一件事情。一切都是有价格的,包括一滴水。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礼物,你想要获得什麽,你都要付出相应的价码。你需要给别人带来他们想要的东西,别人才会愿意为你提供,你需要的东西。」

策展人唐克斯低头哼哼着的歌,手指有节奏的敲打着空酒杯,宛如一首节奏听上去有些变调的苏格兰民歌。

「四年前的七月份,差不多就和现在差不多的日子,基米去世了。我一直以来都很悲伤。正是他那天的指点,他那天的审问,才让我能够在这个行业里一步步走到今天。成为国际双年展的联合海外策展人。」

「世上每一个脏破衬衫的年轻人。他们都应该能遇上一个穿体面正装,开捷豹轿车的大叔,教会他一些人生岁月里颠扑不破的道理。」

「我宿夜难眠了整整三个月,在那栋爱丁堡海滨的办公楼外,在太阳地里。站了整整50个小时,才换到了听到这席话的机会。」

唐克斯耸耸肩。

「顾,我把这个故事免费的讲给了你。也许你应该认真的倾听。人总需要适应这一切的。」

「很好的故事,但适应这种事情。实际做起来,往往总要比听别人说起来,困难太多。」顾为经在心里默默的出神。

唐克斯转过身来,他靠在身后的围栏之上,审视着顾为经。

「我办过的所有展览,经费加起来超过5000万英镑,泰勒美术馆各种活动经费,计算下来可能也有个大几百万镑甚至上千万镑每年。然则所有的这一切,份量都抵不过26岁的那一年,我怀里的那张5000英镑支票的份量。恰恰好,这个数字,差不多同样也是社会人士购买一张艺术家晚宴赞助入场券的价格。」

策展人说道。

「能花5000英镑购买一张晚宴门票的人,无论他们是抱着什麽目的来到这里,只要你能说服他们,只要你有能打动他们的理由,往往是不会吝啬于再出一个或者几个5000英镑,赞助你的艺术事业的。他们中的少数几个富商,没准甚至不介意随手开出一张5万英镑的支票,只为了获得一些虚名,只为了彰显自己是热爱艺术的人。」

5万英镑,只为了获得一些虚名?

顾为经想到不久之前,摆放在自己身前咖啡桌上的那张价值300万欧元的支票。

何止是五万英镑。

顾为经心里笑笑,他想告诉身边的策展人,就在十五分钟以前,自己的身前摆放着的是个数字的几十上百倍,只为了彰显伊莲娜家族是热爱艺术的家族,只为了收买一个伊莲娜家族曾经诞生过一位杰出的女画家的名声。

「现在,你还觉得不适应这里麽?」唐克斯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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