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8章 谁先窥得真相?(下)
莱佛士酒店的底层咖啡厅。
「对了,这笔三百万欧元的交易若是想要达成——」女人记起了什麽,又补充道:「除了这幅《雷雨天的老教堂》外,还必须有另外一个额外的附加购买内容。那枚十字架。」
安娜的手指轻叩桌面。
「这张支票上的数目,除了购买卡洛尔的油画以外,也包括购买那枚我送给你的十字架。你必须接受。」
既然你不需要伊莲娜家族的友谊,既然你放弃了忏悔的机会,就把我的首饰还给我。
桌子对面。
顾为经不说答应或者拒绝。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倏的笑了起来,面对一百万欧元支票的诱惑时,他曾啼笑皆非的露出了片刻讽刺的笑容。
现在他笑的更久。
也笑的更大声。
吧台后穿老式吊带裤,在轻音乐里擦拭着酒杯的调酒师看了过来,实际上,他一直都在偷偷的望着这边,那里是如今店面里唯一的一对顾客,也是让人印象十分深刻的一对男人和女人。
哦,他们中一定有人讲了一个绝妙的笑话。
调酒师在心中想。
此刻在顾为经的心中,这个世界实在就像是一个绝妙的玩笑,让他笑个不停,笑得浑身发冷,又像是笑得胸中有什麽东西燃烧了起来。
愤怒是火焰。
点燃之后,总要烧掉什麽才会熄灭,顾为经心中翻涌着燃烧着的火焰,在他的大笑声中,刚刚将他心中对于伊莲娜家族所有的好感与期待,全部都一并的舔舐殆尽。
伊莲娜小姐完全不了解顾为经的经历。
顾为经也完全不知道安娜所掌握的信息。
他没有见过卡拉的墓碑。
他没有见过画布上残存的一缕头发。
他更没有卡拉小姐留下的日记本。
除了老教堂陈旧的档案柜里几行泛黄的记述,顾为经对「卡洛尔」的人生全然一无所知。
顾为经只知道,《油画》杂志经手操刀举办的采访有些不对劲。
这种时候。
在采访开始前的一周,《油画》杂志的经理找到了他,私下里签下了一张300万欧元的支票,然后问他,你是否能确认「卡洛尔」——那位你论文里认定的史上第一位印象派女画家,其实是伊莲娜家族的成员?
难道他会热泪盈眶的握着对方的手,说一句好巧好巧麽?
哦,这个关键的时间节点,还恰恰是众所周知的伊莲娜家族和《油画》的股东们,在董事会里争夺艺术市场话语权的决定性时刻。
哦。
还有。
顾为经不到一个月前,还被困在一座豪华庄园之中,正在和一位操弄地下艺术市场炒作各种虚假概念的高手,以生命做为赌桌上的筹码生死相向过。
他还正在处在「防豪哥PTSD」的状态之中。
这种时候,他心里会怎麽想?
心理学家说,人是一种遵从习惯做出各种情感选择的动物。
人是有路径依赖的。
他们会从生活中遇到过的经历里,寻找理所当然的回答。
安娜见多了各种心怀叵测接近她的人,见多了各种名利场上的心思与算计,遇到这种奇怪的巧合,她下意识的就以为对面的男人是一位虚伪的骗子。
对方正在为了把作品卖出一个好价格而机关算尽,想要从卡拉身上,榨取出最大的价值,连三百万欧元都不满足。
她的高傲,她的自我防卫心态,让她懒得多问几句。
顾为经则见惯了心怀叵测想要收买他的人,见惯了豪哥为了达到目的的不择手段,遇到这种奇怪的巧合,他下意识的就以为对面的女人是一位虚伪的骗子。
对方正在为了给自己家族买到一个历史地位而机关算尽,想要从卡洛尔身上,榨取最大的价值,为此不惜花费三百万欧元。
他的敏感,他的自我防卫心态,让他不屑于多问几句。
豪哥是一个一手猎枪,一手蜜枣的人。
他说人人都有一个价格。
他给自己签了一张三百万美元的支票,接受便交了一个朋友,不接受,他就绑架了他的堂姐。
伊莲娜小姐显然也是一个一手猎枪,一手蜜枣的人。
她说艺术市场上每张作品都有一个价格,无论是卡洛尔的,还是「卡拉」的。
她给自己签了一张三百万欧元的支票,接受便「认识」了一下,不接受,她就绑架了自己的采访,对方就会在采访上「毁」了顾为经。
顾为经丝毫不怀疑,眼前的女人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那是《油画》栏目的经理啊!艺术世界里最为有权有势的人,她让范多恩的声名受到重创,她用一场不到五分钟的发言,就几乎毁灭了布朗爵士筹备了半辈子的野心与梦想。
而那时。
对面的年轻女人甚至还不是《油画》文字栏目的负责人。
想来真是可笑,人的本质就是双标,他之前一直觉得伊莲娜小姐那麽好,那麽棒,那麽完美,只是因为她在一直替「他」说话。
现在。
当他出现在了伊莲娜家族的对立面,当这个漂亮的让人窒息的女人推给他一张收买灵魂的支票,并且不容他拒绝的时候,他才真切的感受到了,那种同样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顾为经才真真切切的意识到了——
对方那样的人,毁灭他这样的人,需要做的,也许就只是动一动手指。
它本来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
顾为经以前就知道这一点,但他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一点。
知道和意识到是有区别的。
你知道海会枯,石会烂,知道太阳有一天会熄灭,但只有海水变成了戈壁,你在沙漠里找到了一块鱼类的化石,你在瀑布下看到了流水凿出的刻痕,在时间的尽头,有一天太阳从西方落下,再不升起。
你才能真正的意识到,这一切终会发生。
知道和意识之间,间隔的是美好幻梦的破灭。
现在。
顾为经关于伊莲娜家族的所有美好幻梦,全部都真真切切的破灭了。
「小顾先生,人和人之间没有区别,命运早在为你定好了道路。你和我之间没有区别,我和伊莲娜家族之间,也没有任何区别。凭什麽就伊莲娜家族能够热爱艺术?我也可以热爱艺术啊。」
他耳边,又浮现出了豪哥的声音。
顾为经以为他已经走出了西河会馆那座吃人的笼子,他离开了战乱又动荡的缅甸,来到了高楼大厦,灯火辉煌的新加坡。
这里有受国际瞩目的艺术双年展,这里有时速300公里每小时的F1赛车在直升机的镜头里呼啸的穿过跨海大桥,这里有衣冠楚楚的男人和女人们在晚宴里一起高举酒杯。
他以为这里会不一样。
此时此刻。
顾为经才真切的意识到了,他不过只是从一个笼子里,来到了另外一个更大更亮的笼子。
游戏规则,还是原来的那套游戏规则。
改变仅是指向他的从有形的冰冷枪口,变成了面前女人冷漠的栗色双眼,真漂亮,顾为经现在也觉得很漂亮,像是波光粼粼的琉璃,可却同样的冰冷。
束缚他的,也从有形的绑架,变成了无形的绑架。
无论是有形的绳索,还是无形的绳索,他依然还是被困住了。
想来,那个什麽「侦探猫博物馆」也是差不多的邀买名声的事物吧?就像他一开始遇见的克莱尔用水基金一般无二,外表看上去光鲜亮丽,可实际上一百美元的捐款,又能有几美分用到真正需要的人手中呢?
价值五十亿美元的藏品,从伊莲娜家族名下,转移到了伊莲娜家族慈善基金会的资产管理库之中,获得了满世界人的交口称赞,实际上所做的事情,也不过只是从自己的左侧口袋,倒到了自己的右侧口袋。
仔细再想想。
她对侦探猫的欣赏,她对布朗爵士的训斥与对抗,是不是骨子里也是遵从的政治逻辑而非艺术逻辑呢?她帮助侦探猫,不是因为侦探猫画的有多好,而是因为,她要对抗布朗爵士。
顾为经觉得他真聪明,只要抓到一条线索,一下子就把事情的全部前因后果全都想清楚了。
这个世界真是如同逃不开的鬼域!
浪迹江湖的书生刚刚离开僵尸员外的大宅,转头看去,那座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的气派老宅,在他踏出门的瞬间,变为了结满蛛丝,大梁横倒,野草遍地的废弃多年的积年荒屋。
书生长叹一口气,你继续迈步向前。
日暮时分,你赶到一座繁华的大城镇,有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请你到茶楼上饮茶,书生自觉交了好运,在茶楼雅座上坐定,喝茶之间,若有若无的觉得对方有点奇怪,低头看去,却忽然看见,在楼顶灯笼的映照下,无瑕的美人在地板上却倒影出了和僵尸员外一模一样的森森鬼影。
这时,书生想到,羽扇纶巾风度翩翩的中年文士撕破皮囊变为青面獠牙的僵尸前,曾望着你的双眼对你说过——
「孩子,你还年轻,你还不懂,这世上其实人人都是画皮鬼。」
你会不会忽然感受到刻骨铭心的裹上多少层衣袍也无法抵御的森森冷意?
顾为经就觉得很冷。
所以他要笑。
所以他一定要笑。
要仰天大笑。
你什麽都不是,你站在堤岸上,看着接天连地的潮水向你扑面涌来的时候,你怎麽能不仰天大笑?
除了大笑,你还能做什麽?
除了大笑,你还有什麽,能像山巅的普罗米修斯一样,去表达对高高在上的神明的不屑!
……
安娜小姐换了一个严肃的表情。
她没有想到,对面交谈过程中一直文文静静的年轻男人,忽然笑了,笑的这麽大声和失态。
笑的一点都不像是一个艺术家,又笑的很像是一个艺术家。
她没有把这个笑容误认为是对她提议的赞同,当然不,心满意足得偿所愿的人是不会这麽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