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听不懂。
它不与听力有关,它只与理解有关,只与心有关。
它是一段特殊的人写给特殊的人密信,只有特殊的密码本,才能破译解开。
七情六欲丶百转千回,一一读过,一一读懂,你才能在心中把它们压缩成画布上的一滴腥甜的血。
就算你不曾经历过类似的事情,至少也要对于创作背景有着极为深刻的了解。
恰如理解透纳的《被拖去解体的「无畏」号的最后一次航行》,需要理解整个大英帝国的海洋历史。
伊莲娜小姐能够理解《雷雨天的老教堂》是因为她拥有着卡拉小姐的日记本,是因为她曾一次又一次的在伊莲娜家族的墓地之前坐着,是因为她曾见过那只从碎花间飞过的蝴蝶。
是因为她熟悉卡拉·冯·伊莲娜小姐人生中的一切——
是因为她是另外一位被身体困住的伊莲娜小姐。
顾为经是为什麽?
他只有十八岁,有顶级大画家欣赏他,他的恋人曾是另一位顶级大画家的女儿,他的爷爷是顶级画廊的签约画家。
他只有十八岁,便已经是国际双年展的参加画家,便在知名的艺术期刊之上发表过论文,便在新加坡的国家地标象徵级的艺术中心里,筹措着属于他的艺术专场。当他说话的时候,所有到场的参赛选手,那些比他的年长的多的艺术评委都必须要耐着性子,侧耳细听。
他年仅十八岁,就拥有这行多少人心心念念梦寐以求想要拥有的一切?
很多画家都有资格讲什麽是被生活困住了。
偏偏是他不可以。
如果今天说这些话的是侦探猫,那位在网上卖十美元插画的绘画大师,她的梵谷,她会张开双臂抱住她。
但是顾为经,就只会让伊莲娜小姐心烦意乱。
「你懂什麽叫被困住了麽?你懂得自己正在说的话,是什麽含义麽?」安娜捏着手里的咖啡杯,指尖白的没有血色。
她在心中无声的问道。
「你又懂得,什麽叫做对命运的反抗与挣扎麽。」
安娜想要抬头看看年轻男人的眼睛,明明白白的告诉对方。
装作穿一身廉价的破衣服,来到这样的社交宴会,不是被生活困住了。
装作戴一只不合体的粗大金表,更不是对于生活的挣扎和反抗。
「——我想,两百年前,对于艺术家,尤其是对于女性艺术家来说,她们在生活中会面对着很多有形或者无形的束缚。即使是对于那些处在社会层面上较为富裕的一些人来说,同样也是。一方面他们的生活建立在……」
「……社会的规则要求女性需要肩负起成为一个好的女儿,好的妻子和好的母亲的责任。因此,她们所接受的一切教育,无论是艺术的还是科学的,最底层的要求也是为了让他们变成更好的女儿,更好的妻子,以及更好的母亲而服务的,而非变为更好的自己……」
顾为经的声音在安娜的耳边环绕,将她的心拨动着心烦意乱。
为什麽说的这麽好?
你难道不知道,说的越好,用力越猛,这场戏便演的越假。
当一个考生完美回答出了以他掌握的知识,不可能回答出的答案。
那麽。
结论很简单,他作弊了。
他一定偷偷翻找过老师的卷子。
此刻顾为经的回答就像刚刚见面时他手里所拿的那本《歌德谈话录》,同样的事情又一次以相同的模板重演。
如果不是恰到好处的心有灵犀。
那麽——
肯定是有人提前告诉了他什麽。
而就在几分钟前,同样是面前的这个男人刚刚向她承诺过,他对卡拉小姐的生平故事,一无所知。
伊莲娜小姐用力的捏着咖啡杯,像是这样就能把自己那颗烦躁异常的心,捏在手中。
「关于卡洛尔笔下的烛火,从浪漫主义的角度来想像,我认为……」
还在说。
还在说。
他为什麽还在说!
他知道不知道,他再这麽继续说下去,让安娜小姐会忍不住把咖啡泼在这个虚伪的男人头上。
他又知不知道,他再这麽继续说下前,会让安娜小姐……
欢喜的不舍得打断对方。
「够了!」
安娜忽然失态的把手里的杯子扔到一旁,杯子被震的跳了一下,没有碎,但杯中未饮尽的咖啡泼洒在桌案上,顺着桌沿滴落。
滴答丶滴答丶滴答。
棕色的液滴被拉的很长。
这一刻的寂静也被拉的很长。
当树懒在森林游荡了数以千计的日日夜夜以后。
终于有一天。
她见到了一刻与众不同的树。
第一次见面,她伸出爪子轻轻的戳了戳,分析后觉得那像是一个虚幻的梦,是猎人编织好的陷阱。
所以。
她又跳了回来,并自以为窥破了真相。
——
顾为经震惊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惊讶的神色,看着桌子上流溢的咖啡,心中只有四个字——
喜怒无常。
他不知道这个话题为什麽变得急转直下,就像他不知道他在哪里触怒了对方。
「伊莲娜小姐。我重申一遍,这句话从我们见面一开始就想说了。我今天之所以愿意坐在这里,愿意把我心中所有的想法告诉您,只是因为我对伊莲娜家族的尊重。」顾为经的声音中强忍着不悦,「但如果您对我一点也没有平等的尊重,那麽,我们的谈话就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
「很好,我同样完全是这麽想的。」
安娜冷着脸回答。
她差点被气笑了,竟然连生气时的表态,两个人都想到了一起去了。
她从小就被长辈教育,要对一切都保持着倦怠,那种对所有的事情都平静对待的从容姿态,永远不过分的喜悦,也永远不过分的愤怒。
永远的要有一种尊容的闲适感。
只有这样。
那些窥伺着你的人,才永远都看不穿你。
但遇上眼前这个男人,笼罩在伊莲娜小姐身上的魔法结界像是忽然之间就失去了效果,无论是气是笑,反正她此刻的展现出来的样子,都不是慵懒的闲适。
见鬼。
就算是面对布朗爵士,她都从来没有这麽失态过。
安娜懒得说话,她深深的吸气,沉默的用纸巾擦了一下手帐本,放回轮椅上的提包里,本来这些杂物都是秘书艾略特帮她拿着的,因为这是一场一对一的私人谈话,所以她才带了包。
现在正好派上了用场。
她从包里取出自己的支票夹,拿出签字笔填写好一串数字,刷刷的写好名字,用手掌抵在桌子上。
「这是你想要的东西对吧?」
「好。我不管你怎麽得来的画,但我认。」安娜平静的说道,「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五十万欧元,我买你手中的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
五十万欧元?
顾为经的注意力被她话中的数字吸引过去了。
他们家毕竟是开画铺的,没见过猪肉总见过猪跑,顾为经对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的价格,还是有些认知的。
这明显是一个远远比正常的市场行情价,高上几倍不止的数字。按照如今围绕着他那篇论文的争论与非议,能拍出10万欧元到15万欧元,就已经很不错了。
敢于赌赌风险的玩家,也许能出到20万,但需要碰运气。
这还是没算嘉士德或者苏富比这样的大型拍卖行,要从交易中抽走10%到最高25%的高额中间佣金的结果。
再往上,明显就不是一个理性的成交价了。
20万欧元以上,不如去买买透纳丶毕沙罗丶毕卡索这些明显市场价格更稳定更久经考验的着名艺术家的作品,而非赌一个有很大风险的「史上第一位女性印象派」画家。
如果对女性艺术家这个分类情有独衷的话,拉菲尔前派的伊莉莎白丶洛可可艺术的安吉利卡·考夫曼,乃至同属印象派领域的玛丽·克萨特或者贝尔特·莫丽索的油画,基本上都能买到了。
玛丽·克萨特可是被公认的早期印象派最重要的女画家之一。
远没有卡洛尔这麽有争议和遗点。
她最最好,最精品的那些作品,通常也不会超过100万欧元,运气好的情况下,50万欧元也有机会拿下。
诚实的说。
能支持的起艺术家身价的东西,与其说是技法,不如说是名气。
这方面,早期的女画家是会吃一点亏的。
安娜盯着顾为经的脸。
说了这麽多,不就是想把作品卖一个好价钱麽?能把话术编的这麽好,能把那幅画「画」的这麽贴合卡拉的心态。
就算就算那幅画是假的。
她也认了。
她也给对方一个好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