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答案是什麽,我都想听真话。
只要是真话,无论答案是什麽。
我都不怪你。
我都宽恕你。
你有我的十字架。
人应该有忏悔的机会,人也应该有坦白的机会,我可以完全揭过你的贪婪丶功利乃至意图不轨。
哪怕一生只有一次,伊莲娜小姐依然给了他这个机会。
……
顾为经察觉到了身前女人身上所涌动的那巨大的情感。
她期待着自己在做出什麽回答,她又恐惧着自己,做出什麽回答。
但那是顾为经所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
他不知道那是什麽。
他不知道女人为什麽要恐惧,他甚至不知道对方为什麽要期待。
顾为经最终只能理解为,伊莲娜小姐是在用一种古怪的方式,隐晦的暗示,他是否在论文的写作中造了假。
「没有。如果我知道有关卡拉女士的任何可能的额外信息,那麽,它已经被我写在了论文中了,不是麽?」
等待了片刻。
在安娜的注视下,对面那个仿佛是奥地利的青空一样,扑朔迷离,气质多变的男人摊开双手,做出了他的最终回答。
伊莲娜小姐凝视着对方。
对方的神态中带着玉石般的质地。
她想,若用手触摸上去,会不会像是了望塔的石料一样,触手莹润清亮?
安娜靠回了身后的椅子上,低下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
「那我们不谈卡拉,谈谈《雷雨天的老教堂》作品本身吧。」
「顾先生,你的身份拥有双重属性,你不光是一位研究印象派的美术学者。你今天会坐在这里,不久之后,会出现在滨海艺术中心的展厅里和我们聊你的论文,主要源自于你的另一个身份。你是一位画家,一位年仅十八岁的参展画家。」
伊莲娜小姐翻过她笔记本上的一页。
「用文字和绘画表达自我,哪一种方式,对你来说更直接?」
「绘画吧,绘画是人类共同的语言,跨越了年代,种族和文字。」顾为经思考了一会儿,「就比如说现在,我看不懂你在笔记本上所写的文字,但你能看懂我的作品,这种感觉很奇妙——」
「就像传说中的巴别塔。传说中,为了不让人间出现这座藐视神明的入云高塔,于是天神为人间创造了不同的语言。用来分隔彼此,从此,世界上的人们再也无法顺畅的沟通,无法轻松的感受彼此内心的爱与恨。」
女人说道。
她在纸面上写下了「Turmbau zu Babel(巴别塔)」这个词语,并用签字笔的笔尖在单词的下面拉上了一行长长的下划线。
艺术的共鸣,这倒是一个很宏大的画题。
抛除开始见面时的小小的不愉快,整体的谈话过程比想像的要让安娜满意。她基本上已经下定了决心,会亲自主持接下来的对谈会。
现在安娜所做的事情,便是在正式的采访以前,做好先期准备,确定几个话题的大方向。
「是的,这是一个很贴近的比喻。」顾为经点头。
「那麽做为艺术家而非学者的你,对于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又有什麽看法呢?」安娜询问到,「我猜,受限于论文的形式体裁与字数限制,很多过于感性的情感,是没有办法全部写在其中的。」
安娜在论文的照片上,读出了《雷雨天的老教堂》中所蕴含着的挣扎与反抗。
在她的心中——
烛光丶雷雨和闪电,仿佛是存在在卡拉祖奶奶笔下的对于命运的隐喻。
作品上的光亮,不光只是一种带有主观情感的色彩处理方式,它更是藐视命运的普罗米修斯之火。
便是这个原因,才让安娜看到那幅画的瞬间,就主观的倾向于相信它是卡拉的亲笔作品。
美好的作品自会发声,作品本身的重要性和说服力要甚于酒井胜子在播客节目上决绝的表态,以及笔迹鉴定结果。
酒井小姐对于那幅作品的解读,更多是技法之上的分析。
安娜想听听顾为经,论文的另外一幅写作者,有没有什麽感性上的见解。
「是的。」顾为经点点头。
「正如我之前所谈及的,在我心中,卡拉不仅仅是一个人,她更是一种态度。人可能认对,可能认错,凝固在作品的上的态度,她的画笔所表达的情感,却将永存于世。」
低头在手帐本上做着记录的安娜勾了勾嘴角。
「哦,怎麽说?」
女人嘴里则问道。
「我也是后来,慢慢的才理解的。」
顾为经唇间轻轻吹着茶杯上的热气,「《雷雨天的老教堂》,我在这幅画里,读出了挣扎和反抗。」
安娜的笔尖微顿。
顾为经自姑自的说道:「在我心中——烛光丶雷雨以及闪电,它们仿佛是存在在画家笔下的关于命运的隐喻。作品上的光亮,它不仅只是一种带有主观情感的色彩处理方式,它还是燃烧着的,藐视命运的普罗米修斯之火。」
安娜的记录彻底停了。
她并没有抬头,依然把目光隐藏在阴影中,声音中听不出态度情感。
她慢慢的问道。
「你是这麽想的?顾为经。」
「是的。」
顾为经忽视了安娜嘴里称呼的变化,继续说道。
「很复杂的情感……很复杂。」女人缓缓的说道:「通常来说,印象派作品以笔触充斥着画家个人的主观态度和对这个世界的呼唤而闻名于世,但纵然如此,想要在一幅画上解读出如此复杂杂糅的情感,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是不容易。」
顾为经完全赞同对面女评论家的观点。
既使他拥有书画鉴定术做为辅助,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也对那幅画的理解远远没有那般深入。
顾为经是在论文已经交稿后的几个月里,随着一幅又一幅的《雷雨天的老教堂》的揣测与临摹,直到他站在西河会馆里,太阳跃出地平线的那一刻,他才真正的,彻彻底底的领悟卡拉那幅画的真意。
有些特殊的画,它不是画给所有人的,它是画给特殊的人的。
画给有共鸣的人的。
茫茫的宇宙中,在这一刻,能同时调到相同的电波频段,心有灵犀的人。
它考验一个人的艺术鉴赏能力。
它又于一个人的艺术鉴赏能力的高丶低没有任何关系。
它只与了解相关,与心相关。
——
「只有完全理解,才能学会倾听。」——德·海德格尔——
想要真正理解这幅《雷雨天的老教堂》,你需要的不光是看,你还需要临摹,你需要的不只是临摹,还又真正的体会过这一切,真正的知道这一切。
真正的……理解这一切。
一滴心血滴在画布之上,初尝只觉得腥甜。
终有一日。
经历了七情六欲丶爱恨离别之后,滋味才会百转千回。
「我找到这幅画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画面之上的一切景物,伫立的教堂丶翻滚的雷云丶跳跃的烛光,它们不光是景物本身,它们还拥有着丰富的象徵意味。」
顾为经回想着那日,他的仰光的书画公盘的角落,第一次对它使用书画鉴定术时的感受。
「尽管那时的它还布满灰尘,可它始终都拥有着一种触及人心的力量。我顿时就知道,它是与众不同的。」
有了这一次的经历。
顾为经后来周末闲瑕的时候,也去了好几次类似的书画公盘,或者艺术品跳蚤市场。
珍贵的东西之所以珍贵,就在于难以遇见。
如今也不是几十年前,顾童祥拿着家传的小金鱼四处倒腾各种十九世纪文玩的时候了,好东西通常都变卖的很快。
顾为经偶尔也买过一两幅作品,但像是《雷雨天的老教堂》那麽特殊的作品,终是没有遇到。
「如何与众不同,能说的更加详细一点麽?画家通常很难的完美在作品中百分之百的表达他们想要传达的东西。观众更是很难百分之百的完全接受到。就像……《被托去解体的「无畏号」的最后一次航行》。」
安娜随口举了一个透纳的例子,「如果只是画面本身,一艘蒸汽拖船拖着一艘古老的风帆战列舰在夕阳下远行。这幅画本身就情感充沛。然而,只有人完完全全的了解到大英帝国的海洋历史,了解那种『生』与『死』的戏剧历史,才能完完全全百分百的体会到为什麽这幅画戳中了英国人处于时代转型期间的焦虑感,从而打动了整整一代的英国评论家。你有相似的体会麽。」
「体会?嗯,更准确的说法是,这幅画传达给了我一种创作者笔触之中所蕴含的情感。就像一段拗口的诗词,一开始我可能还不理解那是什麽,但等到有一天,这种情感在我的身上一一复苏,我就没有任何阻碍的认识了它。」
「很感性的体会。」安娜点头。
「艺术本来就是感性的。」顾为经回答,「它是一种源自于思想上的默契,关于那幅画——关于那幅画的创作者,我能想到,她……」
「她怎麽了?」
「她被困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