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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移根仙阙,西池鱼跃

朱翊鏐努力回忆着方才先生对这篇文章的释义。

好一会儿后,他才组织其语言开口:「回先生的话,人心欲望本就不断膨胀,正因为庄公一次次答应了段超越礼制的要求,才会让段滋生出野心,最后犯下谋逆的大罪。」

「这是圣人的微言大义,所以曰『克』。」

学了四天的课文,潞王殿下固然不是很明白,但这些释义已然烂熟于心。

董樾仍旧一脸严肃,认真问道:「若要避免郑伯丶段兄弟二人相争的惨事,庄公理当怎麽做?」

朱翊鏐想了想,小心翼翼答道:「若是……若是庄公能早日分明君臣,便能避免此事?」

董樾脸上难得露出笑容,继续追问道:「那段为人弟,又能否避免惨事发生?」

朱翊鏐被提点至此,思路也越来越清晰:「先生,若是段能够有自知之明,不因母亲的偏爱而放肆,遵循礼制,敬爱兄长,服从君主,亦不会发生此事。」

董樾脸上笑容不减,一把抓住学生的手。

在朱翊鏐茫然的眼神中,董樾言辞恳切,问道:「既然如此,殿下加冠两年余,今年已然十二岁。」

「早过了吃圣母太后奶的年纪,为何还不肯出宫就府,执意盘桓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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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骤然作色,朱翊鏐浑身一抖!

后者神情恐惧:「先生……」

董樾沉默片刻,伸出手去拍打潞王的后背:「殿下有圣母太后与陛下宠爱,本是幸事,天家的事,臣更也没资格多嘴。」

「然则,天家事,亦是天下事,天下人未必能容陛下与殿下任性亲情。」

「如今殿下性命之忧就在眼前,臣岂能视若无睹?」

朱翊鏐似乎听懂了自家先生的意思,眼泪夺眶而出。

带着哭腔委屈不已:「先生,不是我盘桓宫中,实在宫中寂廖,娘亲孤独,陛下这才允了娘亲的意思,让我在宫里作陪!」

董樾侧过脸去,机械地拍打着潞王的后背:「殿下方才说了,人心欲望本就不断膨胀。」

事出固然有因,但大家身家性命都在皇帝身上,这种事哪里能任由皇帝胡来?

朱翊鏐一滞,终于明白这几天为何临时改了论语的课,抽出一篇八竿子打不着的《郑伯克段于鄢》来了。

他张嘴欲言。

董樾直接打断了朱翊鏐,冷声道:「殿下,几日前刘世延谋逆,在光天化日下,已经喊出了诛暴君,扶潞王的话来了!」

朱翊鏐悚然一惊,失声骇然:「不是我!」

董樾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臣知道不是殿下……这也是为师今日要给你上的一课,人生在世,身不由己。」

「圣君的爱护,非是殿下能享的。」

「今日廷议上,吏部王锡爵便以此事弹劾殿下,说殿下阴谋篡逆,其罪当死!」

「殿下若是再不出宫就府,恐怕性命难保!」

朱翊鏐闻言,措手不及,哑然无语。

董樾定定地看着他。

两人相顾无言。

半晌之后,朱翊鏐咬了咬牙,伸手将脸上的泪痕抹去。

朝董樾恭谨下拜:「先生教训,学生明白了,学生这便去西苑,跪请母后允我出宫就府。」

董樾将其扶起,静静看着自己这名学生踉跄离去。

盯着潞王离去的方向默默看了一会,董樾才低头开始收拾桌案上的纸笔书本。

片刻后,董樾出了大本堂。

拐了几道,来到一处屋檐下,此处已经站了两道人影。

董樾顿了顿,走近两道人影身侧:「申阁老,大冢宰,话已经带给圣母太后了。」

申时行伸手拍了拍董樾肩膀,转身便走。

王锡爵双手负在身后,对董樾和颜悦色:「辛苦了。」

董樾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王锡爵仰头眺望远处的宫殿,缓缓开口:「我还要去敲打一些人,董编修要一起去听听麽?」

董樾迟疑片刻,再度拱手揖礼:「固所愿,不敢请。」

王锡爵也不多说,大袖一挥,转身便走。

「大冢宰方才说一些人是指……?」

「嗯,大概是陛下不方便出面教训的人吧,李宗师丶王盟主丶几位国丈,大长公主……哦,对了,等张居正回朝记得提醒我一下。」

「下官记下了。」

「京畿空出来几个县的烂摊子,要不要挑一个去试试?」

「必不辱……」

声音渐行渐远。

……

临近正午,京营的早操终于结束。

聚集在校场的三个营近万人,在中层军官的指挥下,一瘸一拐陆续散场。

几位将军吆喝完后,连忙挤开皇帝身旁的陪练,凑到了御前。

内臣轻车熟路递上衣服与热巾。

朱翊钧接过热巾,擦了擦脖颈与额头的汗,与身旁的戚继光龇牙咧嘴:「京营以后就按戚家军这个量来操练!」

一旁的副将欲言又止。

皇帝这几天跟他们一块操练,也算说得上同甘共苦了吧,一声加量,理所应当地豪迈无双。

问题是,皇帝过了这阵就走了啊!

戚继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皇帝亲自站台的机会,连忙应声:「臣遵旨!」

朱翊钧换好衣服,一边往校场外走,一边开口说道:「通知下去,正旦阅兵的赏银提前,朕明日亲自发放,让各营来校场领赏。」

这事自然不是戚继光这个总督负责,戎政给事中贾三近凑到皇帝身侧,迟疑地问道:「陛下,要与兵部通气麽?」

朱翊钧奇怪地看了贾三近一眼,理所当然道:「这是自然,哪有发饷不知会兵部的道理?」

贾三近悻悻无言。

朱翊钧见他这模样,叹了一口气,耐心解释道:「贾卿,不必如此频繁试探朕,朕没有肢解兵部的想法。」

「朕再与你重申一遍,日后部院仍主政事,协管国防,这一块职权,朕不会再动。」

贾三近低头听着皇帝的解释。

他几番试探,都得了皇帝这说辞,此刻好歹是信了几分。

贾三近唯唯诺诺应声:「臣这便将阅兵赏银一事知会下去。」

朱翊钧无奈地摆了摆手。

旋即又想起什麽,转头看向王崇古。

王崇古依旧是那张饱经军旅,没有太多表情的脸,行走之间,气势丝毫不减。

朱翊钧看不出太多情绪,温声细语与王崇古补了一句:「王阁老,五军都督府节制中外诸军事的职权,朕也绝不会将文臣排除在外。」

「待正旦阅兵后,王阁老便卸了内阁职司,入五军都督府为朕操持军务罢。」

王崇古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惊讶。

皇帝一番作为,直接将指挥与决策权从兵部抓到了五军都督府——或者说,抓在了自己手上。

换言之,兵部只能管理日常战术,战略层面上的事,已经不在部院了。

这对于影响力扎根部院的王崇古而言,可以说是甘蔗一样,被皇帝利用完后直接一脚踢开了。

在皇帝当众逼着自己表态的时候,王崇古对此早就有了准备,然后情况峰回路转,皇帝竟然……

看着皇帝恳切的神情,王崇古一时有些失语,此时此刻,皇帝根本没有诓骗他的理由。

朱翊钧见他不语,只当他不信,便再度安抚道:「石茂华的事,王卿既然做了抉择,朕也必不会负你。」

皇帝情真意挚,王崇古终于拱手回应,仍旧听不出太多情绪:「但听陛下吩咐。」

朱翊钧伸手将后者扶起,没有再多说什麽。

「先就餐罢,下午去试验一下新造的火器。」

很是自然地说起了正事。

戚继光闻言颇为好奇:「新造的火器?」

朱翊钧点了点头:「如今鸟铳都是火绳点燃,雨天限制太大了,几年前朕便让内廷看看有没有别的法子。」

「如今做出了几款半成品,下午一同去看看,如何改进。」

戚继光只觉百爪挠心,实在忍不住追问道:「不用火绳点火?还能如何?」

朱翊钧边走边说:「目前比较稳定的尝试,是燧石点火,不过弊端也不小就是了。」

戚继光还待再问。

便在这时,徐文璧突然求见。

锦衣卫指挥使求见,随行众人都是明事理的人,自然不会驻足旁听。

戚继光也只好跟着众人一齐识趣避开。

「王阁老也听听罢。」

皇帝的声音,叫住了正要走开的王崇古。

王崇古又默默走了回来。

徐文璧会意地停顿了片刻,才开口说道:「陛下,白莲教的事,查出了一些眉目……」

他幅度极大地看了王崇古一眼,直看得后者神色狐疑。

朱翊钧适时打断了徐文璧:「白莲教成不了气候,朕已经交给陈栋着手处置了,继续往下说。」

徐文璧连忙点头应是。

他收回目光,继续说道:「还有一事。」

「塞外来信,两日前,石茂华在顺义王的大营现身,被顺义王奉为贵宾。」

王崇古闻言,愕然地张了张嘴。

朱翊钧眼睛微微眯起,喃喃自语:「俺答汗也开始不老实了。」

蒙古左翼的土蛮汗建制,看来对右翼同样有着难以忽视的影响。

徐文璧小心翼翼道:「陛下,要试试暗中将石茂华带回来麽?」

说是带,实际就是偷人。

毕竟俺答汗归附多年,双方再无战事兴起,朝廷没事也不会去撩拨这位。

朱翊钧摇了摇头,看向王崇古:「王卿,你以为呢?」

王崇古思索片刻,正色回道:「陛下,顺义王再怎麽蝇营狗苟,也是我朝臣子,朝廷理当去书训诫,让顺义王迷途知返,交还逃犯。」

朱翊钧欣慰地点了点头:「好个光明正大。」

他伸手将一干随行之人招回。

朱翊钧看着中书舍人王应选,郑重其事吩咐道:「去,给顺义王去书,就说今年正旦朕要点阅京营,邀顺义王伉俪,入京观礼。」

王应选愣了愣,显然有些出乎意料,但还是拱手应是,告退转身。

「等等。」

王应选立刻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皇帝。

朱翊钧沉吟片刻,开口道:「方才说错了,不去书了,直接下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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