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取精用弘,置笔从戎
黑云压城,天幕晦暗。
内院西厢房阁楼上,一干君臣凭窗而下望,神色各有不同。
高仪神情凝重,张宏面无表情,中书舍人王应选嘴上念念有词听不真切。
朱翊钧双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静静看着蒋克谦率着禁军合围,耳中依稀能听到刘世延负隅顽抗中的大声呼和。
「天下人果然没有谁是提线的木偶。」
「朕今日本就要与刘世延发难,甚至此番为登门问罪准备的营卫丶火器,便是巴不得他殊死一搏,好在此后对勋贵与五军都督府下手狠些。」
「却没想到他竟敢做到这个地步,先发制人,刺王杀驾……朝堂手段见多了,倒是第一次见江湖手段。」
「好啊,真是闹得比朕意料之中还大!」
朱翊钧嘴上自言自语地感慨着眼下的局面。
他本就没指望刘世延这种胆大包天的人会引颈就戮——且不说其人犯下的皇宫宫乘车舆这种小事,野史中本就传言,这厮怂恿过张居正谋反称帝,数度「狂悖之言」以致「朝臣无不惊骇」。
或者说,这次随行多带上的禁军丶弩箭丶火器,本就是为事情闹大而准备的。
但他也真没预料到,事情会闹得这麽大——没想到刘世延会先他一步发难,更没想到这厮竟然有胆当街引兵杀驾,这是想让他做曹髦第二啊。
好在,刘世延不是曹钦,五军都督府也不是京营,他终究还是不能像天顺五年一样,调动几千大军攻打皇城。
如今聚兵数百,杀到御前来,虽让朱翊钧惊了一下,依旧翻不起浪花,并未脱离掌控。
高仪听到皇帝这般言语,仍旧愁眉紧锁:「陛下,日后还是少些出宫为好。」
实在太过骇人了!
上一次皇帝被朝臣明目张胆地谋逆,还是昭武伯曹钦起兵攻打皇城,不仅杀害了都御史,还火烧长安门。
这种泼天大事,哪怕立刻平息了,也要被上下内外认为是朝堂不稳的徵兆。
地方上的绿林好汉丶赤眉英杰,多听几遍这种事,本来没有的心思,恐怕都要是生出来了。
再者说,别看兵部尚书石茂华丶侍郎罗凤翔丶诚意伯刘世延等人相继暴露,但事实上,未必只有这些人。
白莲教日渐壮大,遍布山西丶河南等地,到底是谁在输血?
板升的汉贼如今游走在汉蒙之间,牵线搭桥,又是哪些儒奸?
如今的书籍里,动辄「一等元人二等明,屠杀有理是恩情」,究竟是礼部高高在上不视凡尘,还是前元的遗老遗少太多,没有清算乾净。
既然手尾还未收拾乾净,自然应该镇之以静才对!
朱翊钧目不转睛看着下方。
却是毫不犹豫地拒绝道:「先生有所不知,朕今日准备登门问罪,便是正要借着这机会整顿兵事,日后免不得频繁出宫。」
这位老师如今已经远离中枢,朱翊钧也没有说得太细。
高仪闻言,神情渐渐露出些许不满,抬头看向皇帝,质问道:「陛下究竟意欲何为。」
皇帝的安危,可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由不得皇帝任性而为。
朱翊钧见高仪面有不悦,这才叹了一口气,解释道:「兵事出了差错,自然只能从兵事着手,整日在宫里蜷着,哪里解决问题。」
「朕欲藉此机会,亲掌京营!」
话音刚落。
中书舍人王应选念念有词的嘴唇戛然而止,眼睛右偏,馀光下意识瞥向皇帝。
张宏使了个眼色,让张鲸守去门外。
高仪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
他立刻恍然大悟,难怪皇帝欲亲自上门逼迫刘世延,难怪见刘世延聚兵谋反,不怒反喜——都有人聚兵谋反了,谁还能挡着皇帝插手兵事!
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一道明闪,天地骤然一亮。
他收回目光,与高仪继续解释道:「若非朕出巡一趟,亲眼目睹草场情弊,又哪里知道马政被石茂华那厮败坏到这个地步?」
「又哪里知道兵部丶五军都督府丶白莲教丶夷人,乱七八糟的都裹在一起了?」
「有些事,朕到底是不能再放手给部院了。」
「朕将兵部交给石茂华,他是怎麽回报朕的?若是当真按他去年的举荐,让罗凤翔补任兵部尚书,不出十年,这些人恐怕就要去边藩找出朱充灼第二了!」
高仪闻言,不由默然。
中书舍人偷偷打量皇帝的眼色,暗道皇帝好快的入戏,私下里就直接进入借题发挥的状态了。
所谓找出朱充灼第二,不仅是指有人要迎奉宗室称帝,更同时指代了勾结外敌。
当初嘉靖年间,世宗纠治不法宗室。
代藩有朱充灼其人,好聚凶徒,作奸杀人,大同刘知府欲惩治,反遭其绑架抢劫,一番凌辱。
世宗皇帝闻讯后,立刻「诏夺其禄」,自然而然地,朱充灼便「心怀怨望」。
恰好其人收纳的亡命之中,有一白莲教教徒,名唤次仲太,见缝插针劝朱充灼谋反。
双方一拍即合,谋划了一出「开关大同,借兵鞑靼,起兵称帝」的戏码。
朱充灼不仅遣白莲教去勾兑鞑靼「约奉小王子入塞」。
甚至制表宣传「我朝太祖膺天命,借元祖江山一百五十馀年,此命我祖与元祖约誓暗定在金匮。南朝天分至今已享一百七十馀年,当复幽都以为臣民之主,改日月以定乾坤。」
赫然是打出来「反明复元」的旗号了!
朝廷内部的反对派丶民间猖獗的邪教丶暗中勾结的外敌……这些成分要素,可不就是跟如今石茂华案如出一辙?
再加上如今五军都督府右都督刘世延当街谋反,冲撞圣驾。
成例在前,切身威胁,皇帝要为以后安危计,亲掌兵事,谁有立场说个不字?
王迎选看着下方还在负隅顽抗的刘世延,心中止不住升起一丝讥嘲,这种废物勋贵,果真只有做棋子的份,无论是反贼,还是皇帝,都是轻而易举玩弄于鼓掌。
说话的功夫,房门从外往内被推开,李进绑着一人押了进来:「陛下,前院擒获了白莲逆贼,诚意伯府三房子第,五军营练勇参将刘豸。」
朱翊钧回头看了一眼。
五军营刘豸,是诚意伯刘世延的侄子,万历元年,本来还是一营主将,官至右副将,因在营中斗殴,被皇帝抓了典型,贬去负责早操。(88章)
看来是早已怨愤在心,否则也不会跟白莲教裹挟在一起。
朱翊钧很快收回目光,随意道:「正好,一并给诚意伯送过去团聚罢。」
他用下巴朝李进示意了一下桌上的木盒——这是早就备好的。
末了,又叹了一口气:「可惜,还差个孙子。」
李进正要去取木盒,闻言只得先弯腰告罪一声:「陛下,奴婢无能,刘莱臣为土蛮汗所收留,想逮拿其人,恐怕还需多花费些时日。」
无论是民间隐姓埋名,还是逃往朝鲜丶吐蕃这类藩属,东厂都能将人找出来。
但涉及到土蛮汗,就当真无能为力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没有深究,摆了摆手:「别招惹土蛮汗,先就这样吧。」
如今的土蛮汗可跟七年前不一样了,这七年里越发壮大。
三年前,土蛮汗在草原上组织了一场六万人参加的忽里台大会。
不仅任命了六大执政——察哈尔万户阿穆岱洪台吉丶内咯尔喀巴林部首领伟征苏巴海丶鄂尔多斯万户库图克台彻辰洪台吉丶永谢布万户诺木达喇诺延丶土默特万户扯力克洪台吉。
甚至还颁布了《土蛮汗法典》,涉及官制丶婚姻丶法律丶财产,林林总总。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割据政权了!这是建制!
更有甚者,鞑靼甚至在谋划皈依藏传佛教,用信仰弥合左翼丶右翼的裂痕。
去年,阿勒坦汗与土蛮汗达成了默契,前者率领右翼贵族及部众八万馀人,去了青海仰华寺,与藏传佛教格鲁派领袖索南嘉措谈判了七天七夜。
结果不得而知,只知道阿勒坦汗当场皈依,转头又封了索南嘉措为「达赖喇嘛」,请回了佛祖圣像。
自今年开始,辽东李成梁便开始屡屡报急,称土蛮汗「六万铁骑」在辽东逡巡不止,虎视眈眈!
这种情形下,朝廷自然不能再对土蛮汗颐指气使了。
李进连忙领命,上前将木盒夹在腋下,又命人将绑缚着的刘豸押着,一同躬身离开厢房。
房中再度沉寂了下来。
轰隆!
一声惊雷。
白光映照在皇帝脸庞上,朱翊钧缓缓张开双臂:「张大伴,为朕着甲丶备马。」
中书舍人王应选不明就里,连忙拜倒在地,急促劝道:「陛下万金之躯,岂能以身犯险!」
君辱臣死,皇帝怎麽能亲自上战场!
朱翊钧笑了笑,将人扶起,口中解释道:「王舍人多虑了,这场景,正适合换个服饰,收拾手尾而已。」
说罢,朝张宏颔首示意。
后者见状,朝皇帝恭谨一拜,而后捧起桌上放置的甲胄,碎步走到皇帝身侧,显然是早有准备。
高仪在旁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摆着轮椅转身出了厢房。
……
与此同时,厅堂外渐渐被禁军合拢。
里面被人用桌椅堵住了门窗,只能看到身形晃动,似乎在调整阵型。
「我祖刘伯温家传推背图,可兆后事千载!其上便预兆了陛下于隆庆六年将被邪祟夺舍!」
「岂不闻二龙不相见?岂不见皇帝登基前后,贤愚判若两人?」
「听闻皇太子以前中人之姿,最喜练字丶爱吃甜丶早晚从不漱口!你们仔细想想,如今这位一反常态,果一人邪?」
「正是圣母皇太后发现端倪,又恐遭邪祟加害,这才暗中遣我等拨乱反正,迎潞王登基,若是不信,我有圣母信物可出示!」
「某奉劝诸位,不要自误!」
刘世延明知将死,口中胡诌一通,哪怕只牵扯敌军一分注意,也是白赚来的。
几个呼吸的功夫,就想出来五六套说辞,一会龙脉示警,一会星象异变,如今正说到邪魔夺舍上来。
哪怕他刘世延今日交代在这里,也能给后来的造反者提供些许天命的思路——他祖上刘伯温作推背图什麽的,民间最爱传了。
再不济,给皇帝的母子关系丶兄弟关系,上点眼药也是好的。
几句话的功夫,阵型终于调整妥当。
刘世延扫过身侧几名甲士,深吸一口气:「某这些年抢夺贱民,聚资数十万,只留了十七万银给亲眷,馀下皆分了,你们愿与我赴死的,又翻了五倍分与你们家眷,足够他们隐姓埋名做富家翁了。」
「你们说,是我义气还是朱家皇帝义气?」
左右甲士闻言,无不哽咽动容。
「诚意伯义薄云天!」
「刘公义气!」
「无论外人怎麽说,诚意伯待我们没得说!」
刘世延满意地咧嘴一笑,缓缓点头,正要说些什麽。
便在这时。
咔嚓。
四道抛物线,突然出现在半空中——赫然是四个木盒,当空砸进了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