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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步履维艰,如烹小鲜

第194章 步履维艰,如烹小鲜

乾坤杀气正沉沉,日淡风寒雪色深。

出巡的队伍一大清早便驶离了大兴县,踏上了去往宛平的官道。

宛平距大兴不过七十里,不过半日便能抵达,

这点路程,换做往日,皇帝必然是纵马在前,体察沿途风情,但今日的皇帝,却是正躲在车厢里酣然大睡。

不时有官吏,将目光投向皇帝的车厢,暗中议论。

臂如跟在后面的礼部左侍郎何洛文,与兵部右侍郎协理京营戎政陈经邦,

两人身后牵马步行,后方的两匹马并肩,厮磨脖颈,牵马的两人联袂,交头接耳。

「陛下白日都将手尾留给魏允贞处置了,也不知半夜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何洛文尽量放低声音。

何洛文是河南人,说话略微带着些许口音。

陈经邦将目光从皇帝处收了回来,随口回道:「气不过呗,这种事不就是后劲十足,越想越气麽?别说陛下这等少年人了,我昨夜闭目后,亦是满脑子一张张狞吃人的面目。」

两人是同科,皆在翰林院进修,一同选的东宫日讲官,如今更是在升迁上也齐头并进,关系自然不差。

何洛文喷了一声:「气不过归气不过,但依我看,多半是那位大家宰了陛下。」

「昨日傍晚,我就听闻大冢宰递话到县衙,让魏允贞严查严办,不许姑息。」

许国身为刑部侍郎,被皇帝强带去审案还算题中应有之义。

但王锡爵执掌的是吏部,若非自己凑上去,怎麽会随皇帝一起去县衙任性。

想到这里,何洛文撇了一眼正在与户部侍郎交谈的王锡爵。

陈经邦表情舒畅地拇着胡须:「要义说,王锡爵得好,如此杀上一批人略作震,说不得还能多劝些后来者悬崖勒马。」

「杀生为护生,王锡爵女儿飞升,自己如今也是修上功德了,满门仙佛啊。

前半句是认真,后半句是开玩笑。

何洛文摇头失笑,这话王锡爵肯定不爱听,女儿成没成仙,他自己不知道麽他朝陈经邦身旁挤了挤,无奈道:「咱们看得开,大宗伯可看不开,一路上絮絮叨叨念个不停。」

昨夜皇帝偷跑去县衙,给一干勋贵丶内臣丶僧道丶乃至魏允贞刚记录在案的张老爷丶李老爷们,统统给「法办」了。

如此不合礼数,给礼部尚书汪宗伊气得不轻。

要不是看在还要为朝廷做事的份上,换前些年,早就挂印归乡了。

陈经邦呵呵一笑:「大宗伯现在估摸着正在气头上。」

「陛下昨夜回返时,被大宗伯堵了个正着,当面谏言,语气极不客气。」

「许侍郎见势不妙,灰溜溜跑了也就罢了,偏偏王尚书得了便宜还不饶人,

非要挺身而出,替陛下分辩,与大宗伯争得面红耳赤。」

就王锡爵这模样,也不知道是怎麽跟申时行玩到一块去的。

何洛文闻言摇了摇头,汪宗伊好岁是他在礼部的顶头上司,还是要回护一二的:「也怪不得大宗伯揪着不放,毕竟陛下此举多少有些轻桃了。」

「听闻,陛下昨夜还险些被秃驴冲撞了。」

说皇帝轻挑,倒也不止是因为他抛开群臣,夜袭县衙。

更多还是皇帝跑去出气,喜欢说理的毛病又犯了,非要当面给光头们痛陈罪孽,论述其人如何如何死不足惜。

人家都自知将死了,还管你这些那些的?

往皇帝身上吐口水都是轻的,当时就有一名武僧,力气极大,挣脱了衙役的束缚,冲撞圣驾。

虽说当场就被王锡爵两脚端死了,但一时混乱肯定是免不得,皇帝多半也受了惊。

也得亏皇帝不是病秧子,没有像某些皇帝一样「惊骇过度,一病不起」。

如此轻桃,哪能不被朝臣们两句。

陈经邦听了这事,也忍不住有些无语:「没办法,陛下端居九重天,少有跟这些没软肋的和尚打交道,不知何为临死反扑。」

「你看那一干王家老爷李家老爷的,不就老老实实引颈就戮麽?」

太监尚且还要娶对食收养子,那六根清净的佛爷可没这些乱七八糟的软肋。

命都要没了,都是心里怎麽舒坦怎麽来,可谓横行无忌。

也有只怀柔伯施光祖这等拖家带口的,才会哪怕当场受了百二重杖,也仍旧在弥留之际口呼万岁。

这时,何洛文突然叹了一口气。

没由来地感慨了一句:「话虽如此----」-但,陛下当面才会引颈就戮,那顺天府之外呢?」

陈经邦面色一动。

他四下张望了片刻,迟疑问道:「启图是说——」

何洛文迎上陈经邦的目光,面带愁容:「京边有天威笼罩,尚且敢抗阻不从,非得等到刀斧加身,才肯幡然醒悟,那京外呢?彼辈又何其之多?」

「致仕的大员,各地的宗室,势大的豪右,置业的勋贵,勾结的官商,这些地方州县惹不起的角色,在两京一十三省可谓是密密麻麻。」

「前两月司马祉还给我写信,问我说他要是得罪了沈鲤,我能不能罩得住他,我竟自己都拿不准。」

「这般艰难局势下,度田清户之事却只限期三年,是否.—」

「有些太过急功近利了。」

「急功近利?范公多虑了。」

王锡爵虽然一夜未眠,但仍旧显得很是精神,声若洪钟也毫无遮掩之意。

他朝范应期解释道:「度田清户又不是什麽凭空而来的事,自嘉靖九年桂萼丶郭化弘丶唐龙丶简霄先后提出度田之后,历任有识之地方官吏,便从未停止过此事的知行。」

「嘉靖十年,邹守益在江西安福度田,用时三年。」

「嘉靖十二年,安如山在河南裕州度田清户,用时二年八个月。」

「嘉靖十五年,王仪在南直隶苏州丈田均粮,用时三年四个月。」

「十八年,欧阳铎在应天府清查隐匿田亩,用时二年。」

「嘉靖二十六年,嘉兴府海盐县令度田三年不到。」

「隆庆元年,杭州府海宁县令许天曾清丈一年九月。」

「这些有心度田,主动度田的堂官,度田从未有超过四年的!」

王锡爵看向范应期,认真道:「有些事不是时间放得越宽越好的,就应当快刀斩乱麻,好让那些能吏与怠惰官吏分显出来。」

「至于三年不成的州县,往后自有别的计较。」

「百年旷举,宜及陛下在位,务为一了百当!」

最后这句话,是张居正离京时,留给王锡爵的。

后者今日转赠给了面前这位户部右侍郎一一如此百年旷举,应该趁着皇帝在位的时候,务必尽快把事情办妥当,一举解决所有的问题。

范应期闻言,沉默了半响,最后拱手回道:「大冢宰良言,某受教了。」

两人相差七岁,以范应期为长,所以王锡爵称其为公。

而前者又略逊于官阶,便称后者为大家宰。

王锡爵不经意间提道:「若说大豪,当世又有多少比得过咱们这些环列紫薇之辈?」

「只要咱们别同流合污,让陛下难做,那便是再多十倍百倍的怀柔伯,只要敌我分明,又有何惧之?」

范应期虽然是状元,但本事稀松平常。

当初浙江乡试,文章被评劣等,无奈做了科举移民定居顺天府,即便如此,

还是交了「择校费」,也就是捐纳,进的国子监。

会试一百九十三,殿试时因为投了世宗皇帝所好,被钦点为了状元。

这种履历,在官场并不太受待见,从翰林院一毕业,就被一杆子戳到南京养老去了。

若非此次腾的位置实在太多,也轮不到此人为户部侍郎。

所以,出于对范应期能力的不信任,王锡爵委婉地提醒了一句,才能一般也无妨,但一定要把自己跟家事管好,免得露了破绽一一天下事,不怕敌我分明,

就怕你中有我。

范应期正要说话。

两名内臣走到了范应期面前:「范侍郎,陛下有召。」

范应期闻言,下意识朝皇帝的车驾看去,只见前方一僧一道正被人引至皇帝驾前。

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皇帝昨夜出过气之后的手尾。

范应期心中有所猜测,朝王锡爵抱拳一礼后,便打马朝皇帝的车驾行去。

到得近处,才看到所谓的一僧一道,乃是原申道人与宏法和尚一一这二位至少是北直隶一带佛道两门执牛耳者。

两人气息还有些局促,脖颈处流着汗水,显然是一路赶来,疲于奔命。

看来吓得不清啊。

范应期心中嘲弄,面上却不显,只与两人互相颌首,以示见礼。

正巧这时,皇帝车驾的帘子,突然被两只手掌掀开。

睡眼稀松的朱翊钧,打着呵欠,伸着懒腰,从车驾里钻了出来。

「陛下。」

「陛下。」」

范应期连忙翻身下马,弯腰行礼。

原申道人的腰,弯得更低一些;宏法和尚乾脆跪地叩首。

朱翊钧从车驾上跳了下来,伸手掸了掸衣袍:「本说是巡完顺天府之后,找二位上门说理的,没想到两位一大早就寻上来了,也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佛祖道尊显兆。」

宏法和尚心中苦涩。

皇帝都开始杀上人了,他们能不来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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